第二日的天,是霧蒙蒙的。
大雪如棉絮般紛揚而落,許是前幾日落了太多淚,這一路上長安和若初意外的平靜,毫無淚意,隻臉色如雪般蒼白。
送葬的途中,若初認為今日大抵是哭不出來的。
可當她親眼看着哥哥的棺木被一點一點推入墓穴,看着那墓穴口被黃土掩埋,虞家的下人一鏟子一鏟子的将土落下,鵝毛大雪在黃土上鋪了厚厚一層,冰冷的雪和土蓋在棺木上,将之掩埋。
虞若初一刹那間,腦子蒙了一瞬。
她突然間意識到,那個無比熟悉的人,那個曾經陪着她走過二十多年歲月的那個人,那張曾經天天見、也覺得理所當然會一直見到的面容...
從這一刻開始,她再也見不到了。
甚至是她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虞若初突然痛哭出聲,她捂着胸口,心裡蓦然湧上一股沖動,她想撲上前,她想阻止這一切。
她的哥哥...不應該躺在這裡。
可她沒有,因為她身旁的長安先她一步撲了上去:“哥哥!不要!不要!”
虞若初也想與之一起阻止這一切,但她隻是一把摟住他,長安在她的懷裡拼命掙紮,努力向哥哥探着手,他哭着說:“姐姐,我要哥哥!”
虞若初說不出話,隻是哭着搖頭,可心中悲痛不已,身子也像是失了力氣,長安還是掙脫了她的束縛往前沖去,被站在一旁的蕭雲绛攔了下來,蕭雲绛低垂着臉,臉上是一片陰影,她沉默着緊緊抱着長安。
“姐姐..…”若初沒有再追,宮遠徵上前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她,她順着力道疲憊的落入他懷裡,輕輕阖上雙眼,不忍再多看一眼。
冬日的雪很冷,落在發間、衣服上,不過一會就浸濕了衣料,使得全身濕漉漉的,帶着寒氣的濕冷最是難熬,如付骨之俎,一點點的鑽入骨頭縫裡。
回程途中,是鴉雀無聲的死寂。
回到翎羽山莊的時候,正是午時,申管事讓瓷音和斂秋傳了膳,但沒有人有胃口,草草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再也吃不下去。
“大小姐,姑爺是住在栖遲苑還是另外收拾一個院子?”
午後,斂秋來問。
栖遲苑是虞若初的院子,前兩日裡他們守夜,自是沒考慮這些,今日起不守夜,住處總是要先準備一番。
“就在栖遲苑吧。”若初昂首:“把西廂房收拾出來就行,遠徵,你覺得呢?”
宮遠徵自是沒有意見:“都聽姐姐的。”
虞若初帶着宮遠徵回了栖遲苑,斂秋和瓷音帶着人忙活起來,她與遠徵在院子裡四處看了看。
栖遲苑有一處閣樓,推開窗便可以看到滿園子的白雪紅梅,那是哥哥在八年前種下的梅花,此時正迎風綻放。
“梅園正對着姐姐的院子。”宮遠徵站在窗邊望了一眼,擔憂的看向虞若初,果然姐姐神色落寞,悲傷難言,于是他說道:“果然還是要這樣一整個園子的好看,徵宮裡的梅樹種的還不夠多,我們以後可以再種些。”
虞若初卻搖了搖頭:“徵宮的梅花很好,是你親手種下的,我很喜歡,它是獨一無二的,無需與翎羽山莊的梅園比較。”
每一朵梅花,都是獨一無二的。
徵宮的梅花如是,翎羽山莊的也如是。
它們都獨特的綻放在凜冬裡,在她心中各自占據着重要的位置。
院子就這麼大,也沒什麼好看的,前幾日又是舟車勞頓又是守夜,若初便讓遠徵先去休息去了,事實上她也想一個人靜一靜。
在這個熟悉的地方,望着那熟悉的梅園,她隻想要一個人待一會。
宮遠徵心裡明白姐姐此時的心境,便也不再多言,隻随着瓷音一道往西廂房歇息去了,留虞若初一人獨坐于閣樓之上。
時間總是悄然流逝,虞若初坐在閣樓窗邊,半下午的也就過去了,望着梅園時,心中感覺空落落的。
不知為何,她突然想起了件舊事,那是四年前的盛夏。
梅園在夏季是一片翠綠的,滿園子的綠樹看過去與一般的樹林沒什麼差别,至少在長安眼裡是這樣的。
但在夏日的梅樹下,就着冰盆吃着西瓜,也有着不一樣的樂趣。
那日正是她毒發後的第二日,那時候她的情況還未這般嚴重,隻是昏昏沉沉的熬過一夜,早上也恢複了些精神,到了午後為了不讓哥哥擔心,就開始嚷嚷着要吃西瓜。
八歲的長安和哥哥擔憂了一夜,可他很懂事,笑着烘托氛圍,無憂無慮的模樣,仿佛隻是一個平常的午後時光,他笑道:“我果然還是最喜歡夏天,哥哥嫌知了煩人,但我喜歡!多熱鬧啊!”
虞長瑾和虞若初一直想為長安撐起一片天,雖然父母早逝,但她們身為長兄和長姐,總想為他守住那本該屬于他的童年歡喜。
那會兒,她看着長安的笑臉,在心裡想,她們到底還是沒守住,但她順着長安的話,笑道:“我呀,喜歡冬天,因為冬天...有梅花。”
長安轉頭問:“哥哥呢?”
哥哥不知在想些什麼,沉默了很久,才微微一笑:“我啊,喜歡冬末春初。”
長安不依不饒:“那這算是冬天還是春天。”
“是冬如何?是春又如何?”虞長瑾拿着扇子敲了下長安的頭:“喜歡便是喜歡,何須分清冬與春?正是冬春交錯時節,才最好。”
哥哥的話還猶言在耳,但人已不在...
虞若初正沉浸在思緒裡,卻乍然看到梅園裡有一道紅色的身影,那人紅衣灼灼,正在梅園裡練劍,一招一式都幹淨利落,遊刃有餘。
那是阿绛姐姐。
她忍不住出了栖遲苑,向梅園走去。
走進梅園之後,她才發現,除了蕭雲绛外,蕭雲湛也在,他坐在一株梅花樹下,看着不遠處的蕭雲绛練劍,身旁擺着一張小圓桌,他端着茶盞抿了一口,一舉一動都透着優雅與矜貴。
他端坐在那兒,便會讓人完全忽視他身下的輪椅。
兩年前,她第一次見到坐着輪椅的蕭雲湛時,便發現他依舊從容,他并未困在過去,也并沒有被磨難摧毀傲骨,他依舊是她認識的那個俊逸溫潤的定北王世子,隻是歲月又賦予了他沉穩和内斂。
蕭雲湛看到她,笑了:“阿若。”
“王爺。”若初走上前。
蕭雲湛似是難過的歎了口氣:“這次見面,阿若對我很是生疏,明明從前你還總粘着我,說要讓我教你射箭,怎麼你一口一個阿绛姐姐的叫,對我卻是王爺?”
“不是生疏。”若初笑着搖頭解釋:“隻是我們都長大了,總不能再像小時候那般沒規矩。”
蕭雲湛垂下眼睫,淡淡一笑:“是,歲月最是難留,但我總想着,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總不必守這些規矩。當年我們的父親不正是如此嗎?因此才有我們兩家的緣分。”
虞若初的母親徐瑾若是當年老定北王妃的遠房侄女,關系若真要算起來,是很遠的,隻是老定北王妃在閨中時,沒有親生姐妹,便與身為表姐的徐瑾若的娘親格外交好,是以也有幾分真切情分在。
徐瑾若的祖父是文官,曾做過太子少傅,當年也曾風光無兩,但他身子不好,早早便病逝了,她父親的志向卻不像祖父,隻一心從醫,三十多年前盛京城疫病流傳,他父親也染了疫疾,身為禦醫的他一病不起,也就這麼去了。
隻剩母女兩人相依為命,卻又怕守不住家業,商量着一道北上預備投奔定北王府,半途中遇了劫匪,顯見的就要丢了命去。
恰逢這時,虞若初的父親虞君然正在行走四方、仗劍天涯,路見不平自然拔刀相助,既救了人,便好人做到底,虞君然一路将徐瑾若母女護送到了丹陽城。
兩人的緣分就此展開,父親更是與當時還是定北王世子的蕭桁相見恨晚,成了至交好友,那會定北王方才新婚,徐瑾若也與世子妃處的極好,父親因此在丹陽城待了很長一段時日,直到祖父一紙家書将他尋回,後來一年以後,徐瑾若便嫁入了翎羽山莊,兩家就此也愈來愈親厚。
他們這些孩子也是自小常見面的。
“如此說,實是我的錯。”若初染上幾分惆怅,想到往事,終于妥協的喚了一聲:“雲湛哥哥,這些年我們兩家都走的不平順,但如今北疆戰事已了,我隻希望往後的日子,我們都能順遂如意。”
她如此說,目光望着正在練劍的蕭雲绛,她從丹陽離開的時候,蕭雲绛還是那個熱烈張揚的阿绛姐姐,可當她從宮門回來以後,就聽聞了定北王府的噩耗,那時候的蕭雲绛已然成為了領兵打戰、馳騁沙場的北甯郡主了。
虞若初在宮門的兩年,當真是與世隔絕,乍然回到翎羽山莊,隻覺得外面的世界變的比六月的天還快,僅兩年的光陰,竟是全然的面目全非。
戰場兇險,她隻希望阿绛姐姐日後都可以不再打戰了。
“阿绛她...”蕭雲湛目光随之而動,望着蕭雲绛出了許久的神,最後終是長歎一口氣,眼眸裡全是難以釋懷的遺憾和惋惜,随後他話語極輕的感歎,語調悠遠。
“我是等不到了...我原以為...至少阿绛能等到...”
等到什麼?
若初沒有想明白,但蕭雲湛卻不再開口。
蕭雲绛很快練完了劍,落雪和花瓣飛揚着落下,他們三人坐于樹下一起品茗,就像兩年前一樣,悠然而坐,伴着梅香,随意閑談幾句,又怅然若失的各自散去。
晚膳的時候,蕭雲绛和蕭雲湛沒有再來,他們在鹿鳴居自用了,虞若初他們則是在栖遲苑裡擺的晚膳。
用罷晚膳,瓷音和斂秋正帶着人将碗碟撤下,時山在這時捧着兩個盒子走進了門。
“大小姐。”時山将盒子放在桌案上,低聲道:“這是莊主留給您的。”
“給我的?”若初詢問,一邊拿起了第一個盒子,她看了看,是紫檀木的盒子,很是精巧。
“是。”時山回答:“莊主知道小姐婚事定了,很是高興,便親手為您準備了禮物,原是...”
時山沒有說下去,若初眉眼落下來,低語道:“原是...要在我婚宴之日送上的賀禮...是嗎?”
“是。”
宮遠徵看了眼姐姐,那低垂的眼睫下一片陰影籠罩,他想起了那日姐姐昏迷中請醒來時,曾哭着說:“哥哥從不對我食言...”
“姐姐。”宮遠徵握住若初的手,輕聲安撫:“虞莊主...沒有對你食言。”
“嗯...”若初低低回應,心裡酸軟的一塌糊塗,哥哥從未對她食言過,可這...卻不是她想要的應諾。
她輕撫着檀木盒子,緩緩打開它...
裡面是一副精緻華美的鳳冠,每一處都精巧的無可挑剔,中間隆起的鳳冠頭飾仿佛一隻驕傲的鳳凰展翅欲飛,其上鑲嵌着閃爍的寶石,每一根翎羽都栩栩如生。
“好漂亮的鳳冠!”長安驚呼:“我看過哥哥畫的圖紙,卻沒見過實物,果然好看極了!”
“大小姐這些年一直被體内之毒囿于桎梏,莊主說大小姐幼時曾喜歡鷹,一直向往鷹擊長空的氣魄和展翅高飛的自由,但他卻希望您能如鳳凰一般。”
“鳳凰涅槃終有時,一飛沖天振雙翅。”時山一邊回憶着那日虞長淮拿着圖紙,吩咐他去請專人打造時說的話,一邊複述道:“莊主說,隻願您能如鳳凰一般浴火涅槃,得獲新生,往後皆能不囿于物,不萦于心,不念過去,不畏将來。”
若初顫抖的手落在了鳳冠上,眼眸幹澀的流不出一滴淚水,可喉嚨卻依舊是哽咽的,整顆心一抽一抽的疼。
“不念過去,不畏将來...”若初呢喃,重重閉了閉眼,過了很久才緩緩睜開,艱澀的刺痛,她合上檀木盒子。
鷹擊長空的氣魄和展翅高飛的自由...
虞若初記得,那曾也是哥哥的夢,他們的父親曾一劍一馬踏遍天下,他們聽着這些故事長大,于是逍遙江湖行俠仗義,便自然而然的也成了他們這些小孩子的夢。
但他們總會長大,幼時的夢也終會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