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姬發出凄厲的尖叫,想要逃離那些觸須,踉跄着摔倒在地,滿臉絕望地在地上掙紮,那些蠕動的觸須纏繞着她,安平姬朝林北柔伸出手,像溺水者想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救我!”她哭喊着,“你是詛咒之子,一定有辦法的!快,快救救我,我不想死......我明明供奉了長生天,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安平姬大哭了起來,渾然忘了這幾天她是怎麼苛待林北柔的。
林北柔看着地上狼狽求救的安平姬,本能地遲疑了一瞬,即便知道對方作惡多端,但面對同類的慘狀,任誰都會心生不忍。
就在這時,琅虞王的傳音突然響起:“靈露到手了,你在哪?我馬上來接應!”他聲音裡帶着幾分痛楚,想必是在機關處受了傷。
林北柔:“别過來!”
她甩出幾件罔國國師給她的法器,法器自動歸位屋子四角,形成密閉法陣,不允許外面任何人進入,同時暫時困住了地上的安平姬。
琅虞王一下子變得焦急:“發生什麼事了?!”
林北柔:“聽我安排,千萬别過來,安平姬身上有長生天的力量,你過來,長生天會直接吞噬你,我有詛咒之力,暫時不怕它。”
她掐了傳音,望着地上的安平姬,安平姬變得很虛弱,連啜泣都很小聲了,整個人在脫力,後腦勺裂開成食人花一樣。
林北柔強忍不适觀察,注意到腦子裡居然有一個很小的人形。
……這是什麼,難道是元嬰?!
林北柔難以置信地靠近了一些,接下去看到的畫面讓她頭皮都炸了。
那個很小的人形,長得和安平姬一模一樣,卻穿着現代的衣服,是她記憶中基地的作戰服,頭發也很現代,不是謝輕眠是誰。
謝輕眠好像剛剛從昏迷中蘇醒,竭力掙紮着爬起,一根觸須猛地發現了她,尾部六瓣尖刺張開,直接向她壓了過去。
林北柔顧不得眼前這荒唐如噩夢的一幕,甩出了事先準備好的法寶,打向觸須,順便用法寶将謝輕眠隔空搶了過來。
謝輕眠小得跟個手辦一樣,被林北柔抓在手裡,臉色蒼白,聲音極度虛弱:“多……謝……”
林北柔覺得世界已經不真實了:“謝輕眠?你怎麼會在這裡?等等,你真的是謝輕眠嗎!”
她們關系算不上熟,立場還是敵對的,在現世,謝輕眠屬于應劫派,林北柔和司空晏都站在化劫派這邊。
謝輕眠想回答,卻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林北柔拿出一顆補充靈氣的丹藥,捏碎成光點,撒在謝輕眠身上,謝輕眠臉色回血了一點。
謝輕眠扯了扯嘴角,仿佛是想做一個笑的表情:“沒想到,救到我的人,居然是你。”
林北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謝輕眠:“現實世界中,所有在禁區的人都陷入了昏迷,我被困在這具身體裡,三号放大了我的心魔,安平姬就是我的邪念化身,隻有她崩潰,我才能暫時清醒,但撐不了多久,快殺了我!”
林北柔努力消化她每一句話:“在這裡殺了你,你會死的,這裡是混沌心識底層世界!”
謝輕眠:“三号為每個人都準備了心魔牢籠,這些夢境會吸幹人的情緒,最終讓人變成他的傀儡,他想要奪舍一号,摧毀一号的心神和魂魄,把一号變成自己的新身體,我已經逃不掉了,甯願死也不要被他控制。”
她眼神第一次露出一點清明,表情迷惘又前所未有地清醒:“從前是我錯了,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贖罪,林北柔,算我求你。”
下輩子?滅殺一個在心識世界的靈魂,這個靈魂連轉世都不會再有。
林北柔辦不到。
謝輕眠眼神染上絕望:“安平姬馬上要徹底被控制了,那樣的話,我也會淪為三号的傀儡……”
林北柔沉默了兩秒:“你不會的,我帶你出去。”
謝輕眠怔住了,眼裡隐隐透出希望,又不敢想象:“怎麼做?”
林北柔:“如果你願意相信我,可以進我的元神洞府,你會進入沉睡,這期間全由我保管你的魂魄。”
謝輕眠毫不猶豫:“我信你。”
林北柔一開始就是一個好人,謝輕眠早就知道了,這是她以前讨厭林北柔的理由,也是她現在把自己性命交托給林北柔的理由。
這世界,果然還是不能缺了好人。
謝輕眠在意識沉入黑暗前,無意識地這樣想着。
林北柔在勝身洲三百多年,跟着司空晏學了不少高階修士的手段,好在這裡是混沌心識世界,她又有天生詛咒之力。
林北柔冷靜地結手印和指訣,虛虛落在謝輕眠身上。
“起!”
謝輕眠整個飄了起來,不斷變透明,不斷縮小,她本來就是意識狀态,很快縮成了一個光點,飄到林北柔眼前,沒入她眉心。
林北柔感覺了一下,看見謝輕眠緩緩飄落進了她的靈府中,像一片落葉一樣,陷入了沉睡,身體好像很冷似的,在微微發抖。
對修士來說,進入别人元神靈府,等于交出了自己的性命,要是林北柔願意,她甚至可以現在就溫柔地殺死謝輕眠。
可見謝輕眠甯願被她殺了,也不想落入三号手中。
林北柔随手招來一陣幻化出的花瓣雨,厚厚覆蓋在謝輕眠身上,她既然做了承諾,就一定會帶謝輕眠出去。
更重要的是,謝輕眠說,當時在絕對禁區的很多人都陷入沉睡,掉進了混沌心識世界,那麼琅虞王顯然就是周阆嶼本人了。
安平姬:“啊啊啊啊,這是什麼感覺?忽然覺得好輕松……呵呵呵呵咯咯咯咯咯咯……”
謝輕眠從安平姬腦後被抽走後,安平姬發生了第二輪異變,身體暴漲成兩倍,皮膚下鼓鼓脹脹好像有什麼要破體而出,被房間裡的陣法壓制,但很明顯,陣法快壓不住她了。
安平姬不再哭泣,反而露出一種仿佛解脫的表情,臉變得妖豔萬分,身體卻越發畸形恐怖。
林北柔沒有再猶豫,立即撤出了房間,向琅虞王那邊跑了過去。
她剛跑出幾十米遠,身後就傳來巨大的爆炸聲,氣流洶湧,把林北柔掀翻在地。
“妹妹!”琅虞王飛快找了過來,将林北柔扶起,林北柔看到他前胸滲出大片血迹,嘴唇蒼白,顯然受傷不輕。
一個轟隆隆仿佛三重低音的聲音響起:“我乃長生天欽定的聖女,你們想逃去哪裡?可惡,你們都該死,一個個都該死!!!”
安平姬拖着笨重的比房頂還高大的身體,朝他們跑了過來,她身上的觸須朝天空飛舞,龐大的靈壓掃蕩開,宮殿傾頹,路過的魔族被卷了進去,變成了安平姬的傀儡,朝他們追殺過來。
林北柔悟了:“長生天不能直接降臨!他必須操縱安平姬這樣被負面情緒吞噬的人,才能攻擊和殺人!”混沌心識世界,或許感應到三号的異常,施加了某種限制法則,不在三号計劃之内,三号隻能調整計劃。
這些魔族一個個魁梧強壯,是凡人的兩三倍高,修為也很高。
琅虞王一直被關在地牢,禁制吸了他大半修為,恢複需要時間,現在他又受傷了,情況對他們非常不利。
琅虞王冷笑一聲,一把□□飛了出去,幾下就把那些魔族看成幾截,他胸口的血卻滲出更多。
琅虞王拎起林北柔,帶着她往宮門跑去,魔宮就像迷宮,好在琅虞王地形熟,始終把追兵甩在後面。
安平姬看起來好像一個渾身長滿觸須的巨球,隻剩下一顆美豔的人頭,看上去就更恐怖了:“你們跑不掉的,我要把你們都變成血祭的祭品!”
長生天的力量讓安平姬速度奇快,居然還能短距離瞬移,林北柔回頭看了一眼,頭皮發麻,閉上眼睛不看,宮門就在眼前了,還差一點就能逃出去了。
琅虞王悶哼一聲,吐出一口血,速度減緩。
林北柔:“哥!”
琅虞王嘴唇漸漸發藍:“是毒,她觸須裡能釋放出毒氣……”
林北柔這才看見半空飄起藍煙,全是安平姬觸須末端釋放出來的,林北柔自己沒感覺,因為她有咒痂。
安平姬一個驟然閃現,就到了他們面前,魔族傀儡們堵在了前面,他們被包圍了。
琅虞王身體僵硬不能動了,倒了下去,林北柔俯身抱着他,看着他瞳孔逐漸放大。
在這裡死亡,現實也永遠不會醒來。
林北柔扔出最後幾件法器,撐起結界,指訣飛快,摁在了琅虞王眉心,白光泛起,琅虞王的生魂被抽了出來,縮成一個光團,沒入了林北柔的元神洞府,林北柔又招來一陣花瓣雨,将他蓋住,這些花瓣本質是靈力,可以保護魂魄。
琅虞王的身體成了一具空殼,躺在了地上,因為受傷和中毒,停止了呼吸。
林北柔幫他合上眼睛,看向安平姬,慢慢說:“不演了?終于想對我動手了?”
三号突然發難,肯定是有什麼變故,讓他需要馬上抓住林北柔和周阆嶼。
安平姬好像提線木偶一樣,五官怪異地移位,定格在了一個淡漠的表情上。
安平姬:“你還記得我們的契約嗎?”
林北柔:“三号?”
安平姬語氣徹底改變,沉穩而從容,像吞噬一切的海洞:“契約成立後,我把他的身體還給你,你再把太初靈核給我,現在太初靈核還和他的心髒連在一起,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分離太初靈核和他的心髒,你為什麼要一再阻撓?”
林北柔:“你根本想直接在混沌心識世界擊殺他!”
安平姬:“他心死身死一回,痛苦到極緻,心髒上的弦才能脫離太初靈核,小道友,你為什麼這麼固執呢?”
林北柔:“那你現在急什麼?你怎麼不去殺他,反而來找我麻煩?”
安平姬沒有馬上回答。
林北柔:“司空晏失蹤了,他脫離了你的天道監視,你找不到他了,所以想過來抓我,拿我逼他現身吧。”
安平姬用大人對小孩子一樣的溫柔語氣說:“既然你都明白了。”
觸須拍了下來,結界粉碎刹那,林北柔下定決心,拿起琅虞王身上的靈露。
林北柔動作已經夠快了,三号動作比她更快,加上他會奇怪的閃逝,靈露瓶子掉了下去,瓶身出現了裂隙。
林北柔瞳孔驟縮。
一隻觸須卷上了她的腰,要将她生生拖走,上面的尖刺觸及她皮膚,下一刹那就會紮進她體内。
林北柔餘光突然出現一道刺目白光。
那光芒瞬息而至,纏繞在她腰間的觸須瞬間灰飛煙滅,卻未傷她分毫。
白光如遊龍般翻飛,将逼近林北柔的所有觸須盡數焚毀。
感受到那股熟悉而強大的氣息,林北柔驚呆了,定在原地,欣喜之餘,是駭然的預感,怎麼可能呢,這裡的司空晏明明隻是個凡人,怎麼會……
等等,那道白光,體積是不是略小?
林北柔:“祖宗……”
白光散開,擋在了安平姬和林北柔之間,林北柔目瞪口呆,看着面前背對她的人。
一個三頭身的小孩,拖着一條他身體好幾倍長的龍尾,龍尾上是玄麟,細碎電光纏繞,右爪仍維持着龍形,爪尖飄散着未散盡的白煙,方才正是這隻玄黑龍爪焚盡了所有觸須。
小孩一頭月輝色半長發,随風飄動,兩支龍角向後延伸,他稍微側過臉,像是在确認林北柔的狀态,瞥了她一眼。
盡管隻看到四分之一側臉,還有那翹起來的濃密太陽花睫毛,林北柔也确定了那就是司空晏。
……龍寶寶版本的。
他龍角太稚嫩,手和腳有點圓,身子也有點圓乎乎,感覺是昨天才剛剛出生,讓人懷疑是什麼人參娃娃成精,除了這些,整個人,不,整個龍還是很威嚴的。
林北柔喃喃:“龍靈祖宗……?”
她知道司空晏體内有一個龍靈,也是他的元神分體,龍靈很久都沒出現了,上次出現還是變化成了一隻灰撲撲搖粒絨質感的侏儒兔,成天一蹦一跳緊貼林北柔後腳跟。
安平姬全身都繃緊了:“你身上的氣息,你是……司空晏本人?”
操縱了安平姬的三号一向平穩的語氣頭一次出現不穩。
小孩發出一聲輕笑,林北柔聽到這個輕笑,耳鼓膜到後頸發麻,這就是如假包換的司空晏本人。
祖宗變成這樣,就說明他回複記憶了?!
三号緩緩說:“不可能,假如你自行恢複記憶,夢境會瞬間變化,你會掉進更深一層的夢境,為什麼夢境沒有改變?除非……”
他眼睛霍然睜大,意識到了一件極其不可思議的事,整個龐大身軀都靜止了一瞬,妖豔人頭愈發可怖。
空氣中充滿了靜默肅殺,林北柔悄悄靠近司空晏,打算一個不對勁就帶他跑路,她還剩一件罔國國師給的法器,就是為最後關頭準備的。
司空晏沒有回頭,一直盯着三号,龍尾卻自動卷了過來,纏上林北柔的小臂,冰涼如玉的玄麟擦過她肌膚,慢慢纏緊。
林北柔心跳如擂,這祖宗想幹什麼?
三号猝然爆發出一陣笑聲:“你是故意引我出來的?你這小兒,你一直在假裝,從一開始,你就是清醒的。”
司空晏眉眼恬淡又疏闊,擡眼瞥了一下三号,終于開口,聲音也稚嫩了八個度:“又如何?”
三号:“你違背了長生天的誓約,為什麼沒有反噬,哪怕是我,也要服從混沌心識世界的法則。”
三号依然聽不出情緒,林北柔卻從他身上感應到一種山雨欲來的威壓。
林北柔心跳越來越快,預感到了什麼。
不,不會的,不可能。
司空晏并攏雙指,指訣斜立,嘴角微微揚起,發梢和龍尾末端的毛也飄了起來,霎時間,宮殿八方轟然升起八座光塔,塔頂相連化作巨型法陣,如蒼穹倒扣般籠罩十二魔宮,陣中星辰流轉,将三号附體的安平姬死死壓制,動彈不得。
隻不過這些星辰,竟然是赤紅的,卷舒開合,猩紅極豔,殘紅帶殇,軟紅如煙羅一樣,似有無窮奧妙,讓人看一眼就沉迷其中。
林北柔心下震驚,司空晏的力量一直是非常好看的星空藍,要麼就是斷虹飲澗的淡金,或者疏星渡河的銀白,這種猩紅猩紅,好像血一樣的光,她從來沒有見過,仙宗大門的修士不會有這種血紅的靈力,等等……
林北柔思緒霍然空白。
三号語氣終于出現了一絲裂隙:“你入魔了?!”
司空晏咧嘴而笑,黑魆魆瞳孔中亮起兩點血光,玄麟龍尾泛起猩紅幻光,滔天魔氣再無遮掩,如雲海翻湧。
陣内星辰爆裂,轉瞬間,除了林北柔所在之處,四周皆被夷為廢墟,恍若風暴肆虐後的殘骸。
三号被困在原地,暫時動彈不得。
三号微微吸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你不是在混沌心識入魔的,所以違背誓約也沒遭反噬。早在現實世界你就堕魔了,絕對禁區那戰,你是故意輸給我,用兩個元神分體引開我注意,讓肉身隕落……把意識藏進了心髒。”
他被陣法壓制,卻暴漲出更多觸須,表情淡然,觸須卻狂亂揮舞,遮蔽了天空。
林北柔隻聽見司空晏入魔這個事實,耳邊四個字在反複回蕩,無與倫比的茫然和寒意入侵,她全身都在發冷。
司空晏入魔,他自毀仙途,踏入了魔道。
她當年之所以死遁離開,就是為了不影響他,不成為他的軟肋,兩個人相忘于江湖最好,沒想到他追來了現世,這就算了,可是他居然入魔。
不是在心識夢境中,是在現世。
一念成魔,萬劫不複,高階修士一旦入魔,永無可能再原路複返,重登仙階。
萬千漫天混亂雜念收歸成一個念頭,為什麼?
三号:“看來你是知道我要吞噬你,才提前入魔的?倒真是妙計。”
三号:“你的心髒與太初靈核相連,你在心髒内成魔後,又在混沌世界造了個凡人元神分體牽制我,直到布局完成,才引我現身。那分體突然消失,想必是聽說林北柔到了魔宮,你急着合體趕回來吧……你這後生,倒真是心眼子忒多,不過。”
他話鋒一轉,微微笑道:“看來你入魔轉階被打斷了,連完全體都沒煉成,這副孩童模樣倒挺配你,黃口小兒也敢瘋到堕魔,連我這個前輩都自愧不如。”
他頓了頓,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大笑:“自毀仙途,毀的是你自己的道心,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做,我就吞噬不了你?”
司空晏:“誰說我是為了這個?”
他的反問讓三号笑聲收了回去。
司空晏慢悠悠說:“你在其他位面搶奪太初靈核、摧毀靈脈時,那些地方的長生天早已将你标記。雖然你在實體世界已成半神,無人能敵,但在混沌心識世界,你的真魂無所遁形,造化意識鎖定了你,讓你無法實體降臨,隻能依附傀儡苟存,你本想在此吞噬我,卻不知這裡早已被我布成殺局。”
纏在林北柔手臂上的龍尾動了動,似乎在安撫她。
林北柔明白了過來,他一直相信她,知道她會做什麼選擇,是她的選擇把三号帶進了混沌心識世界,司空晏的計劃,把她的選擇也算了進去,他不需要提醒她,因為他了解她,知道她每個最細微的想法,知道她會怎麼做。
三号:“你要怎麼困殺我?就憑這些陣法?”
司空晏:“混沌心識世界是衆生心念的根源,不像普通夢境醒來即散,這裡的痕迹永不磨滅,你這些年送我的詛咒和毒,我都替你存着,‘長生天’要此地風調雨順,我自然遵命。”
司空晏停了一停,露出他那标志性的陰涼笑容:“再加上我自己的一點小小孝敬。”
林北柔想喊“司空晏你要幹什麼”,嗓子卻像被抽走了聲音,發不出一點聲音,她隻能微微張嘴,看着時間仿佛變慢,接下去一幀一幀緩緩展開。
司空晏身體一寸一寸恢複成了成年人體型,龍角和龍尾也是一樣,一身幻化出的黑色法衣裹住了他的軀體,襯托得他的銀白長發越發燦爛曜目。
龍尾一卷,将林北柔帶入司空晏懷裡,托起她,讓她可以雙手抱住他肩膀和脖子,他肩寬背闊,身軀高大,林北柔被他蔭庇得綽綽有餘,明明心情緊張到極限,身體卻像倦鳥歸巢一樣本能放松下來。
天雷聲隐隐,一條環帶如閃電出現,橫貫半空,逐漸變大,像撕開的裂隙,像天破了個洞,雨水從裡面傾瀉而下,這是平原幹旱多年欠下的雨水,卻泛着詭異的翠綠,那是三号這些年對司空晏施加的詛咒之毒。
更可怖的是雨幕中翻湧的墨雲,濃稠如化不開的幽靈天幕,正緩緩壓境。
林北柔一眼認出那是現世的靈脈污染。
司空晏手心攤開,上面出現一枚生鏽錢币,錢币翻轉,鏽迹剝落,驟然化作了一枚發光的寶印,飛速旋轉。
不周山無量印,這件亘古至寶能吞噬世間一切靈脈污染,在現世引發化劫派與應劫派的殊死争奪,卻被司空晏最終奪得。
無量印本體乃造化靈光,可以穿梭于實體與心識兩界,來去無礙。
拼圖一塊一塊地拼上了,林北柔忘記了語言,終于理解了司空晏一直以來的布置,每一步背後的用心。
“司空晏,不……”林北柔以為自己發出了聲音,究竟不要什麼,她忘了。
天地仿佛感應到了浩劫,陣法外出現了殘紅黃昏,壯麗得一塌糊塗,宛如諸神末日,結局溫柔浩然地降臨,大道無情。
生命向它的黃昏下落,為了沉浸于金影之中。
刹那間思緒如萬頃波光,緻使她憧憬又戰栗,心裡裹挾着巨大的驚惶,來日光明燦爛,但他們的明天會是她想的那個明天嗎。
司空晏慢慢側過臉望向她,猩紅星辰,翠綠雨瀑,墨雲翻滾,在他眼底隻留下東風夜放的煙火,他的輪廓鍍上一層溫暖橘彩,好像他們現在隻是在哪個露營點的篝火邊,安靜地互相依偎着,火星飄曳,在他瞳孔中留下一抹如露亦如電的夢幻軌迹。
祖宗的眼神從來不曾這樣溫柔,聲音也從來不曾這樣燙人,隻有語氣,還是那熟悉的清涼,隻是褪去了所有的陰晴不定,變得笃定安心:“和我一起留在這裡,從此在混沌心識世界生活,把這裡打造成你想要的樣子,天空随便你塗抹,每天你想要什麼天氣,就是什麼天氣,刮風下雨放晴,去雲端看虹橋,看銀河,怎麼樣?”
林北柔思維從來沒這麼遲鈍,反應也從來沒這麼快:“不好,我不要你堕魔,我要你返回現世,我要你——”
要你好好的。
司空晏歎息一聲。
林北柔從來不知道歎息也會讓心髒像被另一顆心髒輕輕撞了一下,溫柔得像風吹的羽毛,要飛起來,卻沉重而不可挽回地下墜。
司空晏莞爾:“為什麼我不能和你變成一個人,這樣就永不會分離。”
林北柔的心髒停止下墜,劇烈顫抖,她預感到了什麼。
陣法困住了三号的真魂,三号陷入了暴走,軀體在無限暴漲,安平姬的畫皮撕裂了,從裡面鑽出來一個無相無面的巨大人形,它被靈脈污染沖刷淹沒,濁流不斷侵蝕它的軀體,腐蝕出駭人的創口,可血肉蠕動的速度更快,它在不斷修複。
毒潮、污穢與法陣的三重絞殺,加上無量印的磅礴靈力,竟仍奈何不得它。
想要殺死它,似乎也不大可能,眼看就要變成漫長的消耗拉鋸戰,司空晏的修為正在被一點點抽幹,等待他的是力竭而亡。
林北柔還等着帶司空晏的心髒、他的元神和靈魂回去,在現世複活他。
她想和他一起生活。
司空晏:“道心本相,出來。”
平平淡淡,語調無甚起伏,林北柔瞳孔驟縮,眼前凝聚出一個和司空晏一模一樣的人形。
沒有任何裝飾的霜白長發,冷峻眉眼,和司空晏一襲黑衣相反,他依然穿着那身閑散的白色修士袍,像億萬年不化的雪。
他半阖的眼簾慢慢睜大,目光落在了林北柔身上,嘴唇動了動。
“林北柔。”道心本相呼喚了她的名字。
這是林北柔第一次看見他展露笑意,不是什麼明顯的笑,很淺,像燕子飛過時啄了一下冰湖,整片凍湖都活了過來,從此春天常在,讓天地黃昏,讓此時的火燒蒼穹,都為之黯然失色。
仿佛大徹大悟,仿佛萬劫淪流,釋然放下,輕裝逆旅,再無任何負擔。
可明明一開始,無性無情的是道心本相,他從來沒有對她動心過,動心的是祖宗,想到祖宗會回歸道心本相,繼續踏上心劍證道之旅,林北柔才有勇氣和力氣離開……
現在為什麼道心本相在對她笑。從來沒有這樣殘酷的美夢。
“我不願意扔下你一人,若登仙路上沒有你,縱是九重天阙,也不過是另一座囚牢,所以……”
林北柔五髒六腑都在沸騰,天際線正在燃燒,遠方輪廓開始模糊,是正在熔化的鐵水,她的心境和外境都在為這一刹那變形。
極遠處傳來鐘聲。
神钲迢遞,玉振金聲。
司空晏和道心本相重合,歸位為一人,眼睛閉上,白發飄曳,眉心隐現星辰之力,清涼沙沉的聲音也天衣無縫地重合:“長生天為證,此身入魔道,願以仙骨為引,真仙之體為祭,半步踏虛,鎮厄逆于九淵,滌靈脈于閻浮,唯願吾愛重歸故土,生生世世,歲歲無憂,所有反噬,由我一人承擔,若業火當焚身,阿鼻當永锢,此心不悔,此魂不贖。”
雷暴在黃昏之上降臨,世界充斥了黑色的雷暴線條,回應仁心入魔的誓言。
每一根仙骨,都被煉化。
散逸出的仙霧,在他身後流出許多飄帶一樣拂動的銀河。
曾經澄明的眼睛,佼好讓她永生難忘的那雙眼睛,逐漸覆上猩紅霧障,其主人任由魔紋爬上脖頸,新生的魔骨,在仙骨消失的刹那,就在皮下落定成型。
所有星辰都開始逆轉,恭迎魔尊降世。
他還是那樣好看,嘴唇更鮮紅,眼睛更深黑,皮膚潔白如玉,好像什麼都沒變。清瑩透明的星群,在他身後遠方。
“林北柔,我送你出夢,記得夢見我。”司空晏這樣對她說,她陷入他的懷抱,眼前是他放大的輪廓,陰影覆下,柔軟溫涼落在唇角。
這個吻是流動的,順着她脖頸而下,烙印在他們共振的心髒上。
這是林北柔聽見的他最後的聲音。
一聲玉碎般的輕響,心弦斷裂,太初靈核和司空晏的心髒,終于成功分離。
司空晏知道,他早已動心沉淪,無上清涼心劍劍訣,修下去再成仙,會花上漫長幾倍的時間。
他來不及了,死敵已至,現實被污染,回溯時間無數次,反噬會落在林北柔身上,林北柔會消失。
他不要那樣,他要她好好的。
她的身體沒有經過鍛造,沒有長達百年千年的修煉,柔軟得一塌糊塗,沒筋沒骨的,感覺他稍微一用力,就會傷到她,雖然實際上那不可能,她穿着他的法衣呢,為了保護她,這件衣服甚至能承受來自他自己的攻擊。
可是他好喜歡這樣将她抱在懷裡,四面八方包圍她,用肩背和胳膊把她裹得密不透風。
她像個很小的的安撫物,卻蘊藏火種,無比強大溫暖,不斷驅散他心裡徹骨的冰寒和孤獨。
他能感覺到她靈魂的光芒,讓身軀成了透明的,他可以完全地看到她,她也允許自己被他完全看到。
闊别已久又深入骨髓的熟悉,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最初的最初,他們本來就是一體。
這真的很奇怪,他們來自兩個毫不搭邊的位面,從出生那一秒起,人生經曆和境遇,就像兩條永遠不可能相交的線。
可是他們相遇了。
千萬億恒河沙數的星塵誕生又隕滅,他們遇見了對方。
司空晏抱着林北柔,遺憾自己為什麼不能和她變成一個人,這樣就永不會分離。
司空晏知道當初林北柔是怎麼想的,她離開之前心裡想的是,他會變成神仙,活很久很久,而她會老,會死,會重新投胎,變成另一個不認識他的姑娘。
現在起,每一分每一秒,他将在沒有星辰的地獄中仰望她所在的塵世,而她終會褪去所有波瀾,成為芸芸衆生裡最平凡的一個,和她的親人在一起,守着人間煙火,平安喜樂,瑣碎度日。
再沒有比這更好的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