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北柔張口想說話,卻沒聽見聲音,她震驚地摸了摸喉嚨,卻摸到皮膚上一層很薄的痂,那裡是臉和脖子的分界線,分界線以下才是正常皮膚。
林北柔僵硬了一秒,霍然翻身下床,到處找鏡子,最後看到了梳妝台,沖到了鏡子前。
“公主殿下,您這是怎麼了!”管家擔憂地小跑過來,擔心林北柔是情緒受到了什麼刺激。
林北柔望着鏡子裡的自己,張大了嘴巴。
她的臉看不清本來面目,上面覆蓋着一層極薄的黑痂,像某種玉或者礦物,避開了七竅,一直蔓延到脖子和鎖骨交接處,她的雙手也覆蓋着這種東西,沒過了手腕,像戴了一雙極服帖的黑手套,燈火映照出她的影子。
她居然有兩個很長的影子,這兩個影子會動,輕微地搖晃,和她的動作并不同步,形狀也很怪異,不像正常人形,而是拉得非常長,像什麼尾巴或者特别長的曳帶拖在身後。
它們似乎能感應到林北柔的情緒,見她僵住,紛紛也凝固不動,然後其中一個聳了聳肩?
林北柔瞬間感應到一種算不上惡意卻也并非善意的譏笑。
這到底什麼情況?!
林北柔有心理準備,還是吓了一大跳,強行鎮定呼吸,看向管家。
“殿下,您要說什麼,盡管說就行。”管家仿佛早就習慣了,遞上來一塊晶石闆子。
林北柔拿過來,這個世界看來和勝身洲很相似,有這樣的法器,不對,這裡應該就是勝身洲吧?
隻不過,時間和地點不是她熟悉的那個。
林北柔把手放在晶石闆上,意念生成了文字:“我睡了一覺,腦袋疼,忘了很多事。”
管家似乎對這種情況習以為常,她不疾不徐地說了一會兒,林北柔簡單了解了這個世界。
管家其實不是管家,是品銜很高的女官,一手照顧林北柔長大的。
和現實不同,這裡的林北柔性情十分安靜,加上不能出聲,就更沉默寡言了,除了基礎需求,沒有什麼表達欲,隻有對管家,會多說幾句。
這裡似乎是一個不同時間線的勝身洲,修士大能們幾乎絕迹,但凡人大多有武修的力量,少部分凡人則擁有魔修之力,魔域占據了上風,侵占了五分之三勝身洲的領土,各種魔修和怪物們猖獗肆虐。
凡人國弱,隻能聯合在一起對抗魔域,林北柔出身的國家,就是其中較大的一個,叫平國,她的名号也有些奇怪,叫伏兔公主,據說是國師根據星象占卦得到的。
林北柔:“我臉上的是什麼東西?可以想辦法去掉嗎?”
管家一聽,吓得連連擺手,緩了口氣和林北柔解釋:“這是一種詛咒,詛咒着我們的國家,将軍守衛這片國土,替我們抵禦魔族,公主你出生的時候,被詛咒污染了,國師說咒痂不能人為去掉,否則封在裡面的詛咒會擴散出去,殺死幾座大城池那麼多的人。”
林北柔看着鏡子無言以對:……重生後,我變成了詛咒之子。
如果不完成和三号的賭約,她就會被永遠困在這裡,也就是永遠是這個毀容的樣子。
林北柔心頭微微一緊,轉而調整了情緒。
林北柔好奇:“我這個模樣,将軍還願意跟我結婚?”
管家點頭:“這是國師,也就是我們的大巫說的,将軍天生氣運迥異常人,他是在魔族戰場上被發現的嬰兒,魔障肆虐,卻奈何不了一個嬰兒,大巫說,公主和将軍的八字天生全反,用秘術觀元神魂魄,卻共軸共運,陛下将公主許給将軍,是為了平衡詛咒,讓詛咒不外溢,也對克制将軍身上的毒傷很有療效,自從公主和将軍結婚後,我們邊境都太平了許多,魔族都不怎麼敢來侵擾了,将軍得了公主,舊傷發作也少了很多,自然皆大歡喜。”
林北柔覺得有點奇怪:“等等,聽上去,他權力很大?”
管家似乎對将軍這個人諱莫如深,聞言低頭說:“将軍不是我們這裡的人,他是域外的,百戰百勝,他所建立的疆域廣闊,公主殿下算是……和親,連陛下都對他十分禮讓,現在是狩獵季,将軍出巡狩獵,在此處紮營,公主殿下不能遠離将軍,因此一直陪伴在側。”
林北柔懂了,公主就像一個類似藥囊的挂件,将軍随身攜帶,可以克制那個所謂的毒傷發作。
從管家的态度看,這兩個人的婚姻是典型的政治聯姻,沒有什麼感情可言。
林北柔:“你剛剛說他要巡查軍營,那我為什麼要起來?”
管家似乎對林北柔的忘事習以為常了:“今天有祈雨儀式,公主要陪将軍一起參加,得早早梳洗打扮。”
林北柔:“我這個樣子,還能打扮?”
管家嚴肅道:“公主殿下不可妄自菲薄,祈雨儀式莊嚴,不可讓那些士兵和武夫看笑話,堕了公主威名。”
管家招來兩個侍女,替林北柔梳洗換裝,兩個侍女都很沉默,眼神不亂瞟亂看,專心緻志替林北柔打扮,身材也都很健壯有力,比起侍女,更像習武女子,但手上活路很細緻。
林北柔雖然臉和手都烏漆嘛黑,肌膚倒是軟軟嫩嫩,像凝脂一樣,頭發順滑,又密又多,梳子插上去,都能溜下來落在地闆上。
等林北柔在浴桶裡洗了個花瓣澡,沐浴熏香,侍女們用一種會發熱的晶石法器,很快将她頭發烘幹了,用絲綢包起,牽着她移動到梳妝台前。
侍女們先是給她梳了個簡約不簡單的發髻,層次分明,留編好的發尾垂在腰際,發辮上有玉飾和金葉子,像林北柔印象中春秋戰國的王姬風格,又為她穿好淺青綠内衫,換上了一套白底邊緣黼黻黛藍紋的别緻禮服,遮住了她皮膚正常的部分,這樣看上去反而不違和,可見侍女審美高超。
林北柔看着鏡子裡的自己,感覺像個天生烏木雕出來的人偶,穿上了衣服,看不出五官,連唇色都是墨黑,很神秘。
林北柔張開嘴,笑出八顆皓齒,一黑一白分外醒目。
侍女:“……”
管家過來說:“祈雨前,公主殿下需要在供壇前靜思一炷香,待會将軍就來接殿下。”
林北柔被引到另外一個房間,這裡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座供壇,管家讓她在蒲團上跪下,冥想靜思,默誦禱文即可。
房間的牆壁是琉璃做的,能倒映出影子。
林北柔身後拖着的一個影子飛速顫動起來,一聳一聳的,看上去……像在笑?
林北柔看着鏡子,不需要晶石闆就能和影子交流:“你笑什麼?”
現實的影子隻是微微動個不停,鏡子裡的影子卻不斷拉長,變成一個高大的模糊的怪物形狀。
鏡子裡的影子發出了聲音,嘶啞到聽不出原音,還自帶三重低音環繞聲效:“那個管家怕你破罐子破摔,想和大家同歸于盡,沒告訴你全部實情。”
林北柔:“什麼實情?”
影子:“你隻要把臉上和手上的咒痂都除掉,你就會恢複本來面目,拿回本來該屬于你的東西,重獲自由。”
另外一個影子一直靜止,聽了這句話忽然動了一下,也發出了聲音。
讓林北柔毛骨悚然的是,這個影子二号的聲音,非常耳熟,就像她自己的聲音。
影子二号:“不要聽它胡說,咒痂撕掉的話,将軍會死的,他在這裡并非仙宗大能,一旦肉身死了,就是真的死了,你難道想要看着司空晏死去嗎,你來這裡,難道不是來救他的嗎?”
林北柔怔住了。
影子一号桀桀桀地怪笑起來,笑聲中有說不出的古怪,似乎知道一些林北柔不知道的事情,對影子二号十分輕蔑,卻并沒有反駁它,仿佛在看戲一樣。
林北柔慢慢伸手往臉上摸去,又摸到自己的喉嚨,咒痂覆蓋過了喉嚨,所以她無法出聲:“這個咒痂底下到底封印了什麼東西。”
帳篷外突然傳來動靜,隐約有管家和侍女的攔阻聲,然而很快鴉雀無聲。
林北柔坐在蒲團上沒動,閉目裝作靜思。
過了數十息,她睜開眼,赫然看到琉璃牆上,映出一個站在她身後的高大身影。
他銀灰長發挽成武将發髻,皮膚蒼白,容貌昳麗如夜月,仿佛時光在他臉上格外留情,仍保留了五六分昔日的青年感,眼神冰涼,早已失去了溫度。
比起林北柔記憶中的模樣,輪廓更加分明,眉眼間沉澱着經年的風霜,厚重而疲憊,仿佛承載了太多無法言說的歲月,一身玄黑輕甲如沉暮般壓在他肩上,腰間懸着一把極長的全黑劍,劍鞘破舊,仿佛與他一同經曆了無數至暗風雨。
他的容貌和他的氣質正在漸行漸遠,這是歲月賦予的錯位,一種美被時光侵蝕卻仍未完全凋零的悲涼。
如果司空晏是四十歲左右的凡人,如果魏瑕的年紀再往上一輪,就會是他現在的樣子。
林北柔怔怔地看着鏡子裡的司空晏,仿佛下意識不想看這水月鏡花的幻影,轉過身去面朝了正主。
此時此刻的司空晏,目光正正落在她臉上,對她怪異的模樣,連睫毛都沒有動一下。
林北柔有那麼幾秒完全忘了要幹嘛,她這是第一次看到像正常人一樣老去的司空晏。
之前就算是荀照乘,最多也隻比魏瑕大三歲,依然盛年。
他現在臉上和眼神的每一分變化,都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顯露出歲月的痕迹,曾經長生不老、永遠停留在二十四歲模樣的勝身洲首座大能,終究也被凡人的時間侵蝕了。
司空晏盯着林北柔好一會,突然開口:“過來,該走了。”
他身上的壓迫感很重,林北柔卻早已習以為常,自然起身朝他走了過去。
司空晏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上,繼續望着她。
林北柔:……這是要她牽手的意思?
林北柔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放在了司空晏手上,司空晏卻皺起眉頭,露出困惑的表情,沖淡了臉上的沉肅冷峻。
他的指尖輕微動了動,似乎要回握住,又恢複不動。
司空晏:“……我是讓你把祈雨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