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衡把林北柔和周阆嶼請到了殡儀館外面一個僻靜的地方。
那是一間茶室,他帶來的那些軍裝人員,很有序地分散在幾個點上,形成守衛的陣型。
林北柔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他們的關系,好像連一句客套的節哀也說不上。
之前,林北柔接到了他的消息,他們之間似乎有一筆交易,莫衡想讓她把魏瑕身上有一枚古币的證據交給他。
現在,莫衡好像忘記有這回事一樣,臉上十分平靜,平靜到不正常,還很穩重地讓手下泡茶,
手下的泡茶功夫一看就是硬功夫,手不抖,一滴水也沒濺出來,手工紫砂壺做工精細,壺嘴流出來的是物理上最标準的層狀流動,一點點水聲也聽不到,入水毫無水花。
林北柔失了個憶,把勝身洲那段全忘了,作為一個最多喝喝夏桑菊金銀花的小市民,震驚地看着對方泡茶,注意力都跑偏了。
周阆嶼先開口了:“你想跟我們說什麼?”
莫衡的手下把茶奉到三人面前就退下了,隔着袅袅茶煙,莫衡擡眼:“周靈君,我們這個世界是被修正過的,是不是。”
靈君是境内對靈脈共鳴者的敬稱,特别正式的場合才用,可用姓氏或者排行。
周阆嶼瞳孔微微一縮,茶煙掠過,剛好遮去他瞳眸,他也很平淡地反問:“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
莫衡:“你避而不答,本身就是一種回答了。”
莫衡沒有失憶。
因為天賦特殊,他清楚地記得,在他故意激怒林北柔,想看看她被負面情緒激發出的天賦是什麼之後,事态失控了,林北柔自己受到了十分重的反噬,不僅失明,意識也趨于混沌,一切無可挽回,她必然會被基地帶走,永遠失去自由。
莫衡自己也死在了現場。
有人出手幹預了時間。
那人就是殺死他的人。
殺死他不為别的,僅僅因為他傷到了林北柔,也沒有任何别的意義,仿佛隻是打一隻叮人的蟲子,連洩憤都算不上。
時間回溯到了十來分鐘前,莫衡死而複生,眼睜睜看着發生過的被抹去。
改變時間的就是在場那個人。
當初設計了那場意外,讓他被污染的人,果然是魏瑕。
回溯時間,超越人力,隻有天道造化才能做到,一個還困在生死裡、沒有走出時間的人,哪怕他是修行者,也不可能做到。
魏瑕做到了。
莫衡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到底是為什麼。
昨天他在工作時接到了消息,對方語氣節制小心翼翼地告訴他,他父親和妹妹出事了。
模模糊糊中,一個答案浮現,莫衡終于明白了一直以來他尋找的到底是什麼。
許家往前再數個一百多年,也是當時鼎有名的修行者世家。
到了六十多年前,許家最後一個有神通的修行者去世,許家從此淪為普通人。
很多世家就這樣悄無聲息沒落。
從修行者降級為普通人,比起權貴被打成庶民,心理落差和沖擊更大。
不光許家,周家也面臨同樣命運,隻不過下坡路比許家稍微長一點。
和周家一樣,許家不甘心,找了神算,不斷嘗試,逆天改命,終于得知會有一個子嗣,靈力和天賦會從他的血脈中重生,并前所未有地強大。
許家終于甘心了,默許了血統凋零,回歸成普通人,直到莫衡出生。
周阆嶼不是壞人,他看到莫衡一天之内失去兩個至親,除了父親還失去了妹妹,某種程度上周阆嶼能共情一部分,不過周阆嶼也不是個好拿捏的,能走到這個位置,已經見慣了生離死别,更慘的都見過。
周阆嶼淡然說:“你想要什麼直接說,是合作,還是别的。”
莫衡:“這次紫宸君的全部候選人,還有其他一些通過核準的修行者都會進入禁區,希望兩位在我執行計劃時,不要幹涉我的行動。”
周阆嶼皺起眉:“什麼意思,你有什麼計劃。”
莫衡:“我要殺了魏瑕。”
林北柔正在魂飛天外,這一句一下子把她注意力拉回來,以為自己聽錯了:“殺人犯法。”
莫衡微微一笑:“可惜,任何國度的現行法規,都沒有包括靈脈禁區,法外之地一旦進入,就是戰場。”
林北柔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瘋了。
周阆嶼很平靜:“組織不會允許境内修行者自相殘殺,再說,就算我們不管你,其他人也會舉報你的。”
莫衡:“原來周靈君還不知道?”
周阆嶼:“什麼?”
莫衡笑了笑:“沒什麼,想必之後你上司會很快告訴你的,我就當周靈君答應了我的條件了。”
周阆嶼看着他,莫衡要對付魏瑕,确實和他沒有關系。
周阆嶼慢慢說:“你要對付誰我不管,别對我們不利。”
周阆嶼和林北柔把林子倩、大姨先送回了家,林北柔找了個借口,和周阆嶼先離開了,最近事情太複雜,周阆嶼讓林北柔去他那邊住。
“我讓向光山的人盯着阿姨這邊,不會有問題。”周阆嶼跟林北柔保證。
林北柔:“你不打算跟我媽說你是她生的?”
周阆嶼正在喝水,一口水噴出來,有點狼狽地嗆咳着,平抑下呼吸:“你千萬不要去說,一個月以後我就要進禁區了,會發生什麼都不知道。”
意思就是有可能回不來呗,林北柔盯着他:“那我也要去。”
周阆嶼拿她根本沒辦法:“你又來了……”
林北柔挽住他的手:“哥哥,親哥。”
周阆嶼緩緩抽出手:“你就算叫我祖宗也沒用,不,你才是我祖宗。”
林北柔:“莫衡要殺魏瑕啊,我們要不要去提醒魏瑕一聲?”
周阆嶼臉色淡了下來:“你很關心他?”
林北柔:“不啊,哪怕我和他毫無關系,我也得本着人性去提醒一句吧……”
周阆嶼:“莫衡被污染,失去天賦,這件事确實是魏瑕做的。”
林北柔:“啊?”
周阆嶼:“這是他們的私人恩怨,你千萬别去摻和,這件事必須聽我的。”
這句話他說得帶有淡淡的壓迫感,林北柔不由自主縮了縮脖子,頭一回體驗到有哥哥或者有姐姐的血脈壓制。
周阆嶼認真起來,就變成了另外一個讓林北柔感到陌生的周阆嶼,不是她的高中同桌,也不是她新認識的親人,而是那個在修行者世界中遊刃有餘的世家年輕人,深谙人情世故,又看淡一切生死攸關,除了自己人的命,不在乎别人。
林北柔不可能讓剛認識的親哥去送命。
既然阻止不了周阆嶼進去,那她也進去不就行了嗎。
到時候她看着周阆嶼,周阆嶼不會死的。
不知道為什麼,林北柔有這種直覺。
林北柔私下給莫衡發消息:“東西你不要了?”
她覺得莫衡不正常,才失去兩個親人,竟然如此平靜,真的很詭異。
要不就是把情緒直接壓死在最底下,不讓任何人看見。
不管哪種,都挺恐怖。林北柔不大想跟莫衡講話,她是真沒别的人脈了。
莫衡回消息簡直秒回,就像一直在線等她一樣:“當着周阆嶼的面,我當然不好提,東西我要。”
林北柔失憶了,也就忘了交易具體是什麼,想了想打字:“那你準備了什麼來交換?”
莫衡學她的語氣:“聽輪心魔,你不治了?”
林北柔壓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高深莫測回他:“你再從頭到尾,詳細說一遍。”
莫衡那邊也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什麼,笑了一聲:“我說了,你現在的狀況,沒人比我了解,你以為這是恐音症,其實這隻是最淺表的症候,再發展下去,你很快會被拉入魔境,見到什麼叫真正的地獄,到那時才是字面意義上的走火入魔,會比死更難受,不僅你這輩子廢了,就算投胎,也會帶累下一輩子。”
林北柔聽得收緊了手指。
莫衡:“是不是覺得有時候挺沒意思的,活着還不如死了,死了又很麻煩,隻好活死人一樣活下去。”
林北柔不說話。
莫衡:“我在靈脈裡發現了一個東西,姑且叫它藥吧,我現在已經好了,藥還剩一半,你把魏瑕私自持有無量印的證據給我,我就把藥給你,你如果不放心,可以告訴周阆嶼,讓他當中間見證,我發毒誓。”
林北柔想了一會兒,緩緩說:“我還有一個條件,你答應了,就成交。”
莫衡要殺魏瑕,不管怎麼樣,林北柔不能坐視不理,她得盯着莫衡,先把交易進行下去再說。
為什麼魏瑕當初會給莫衡挖坑結仇呢?
為什麼莫衡非要進禁區呢,真的是為了殺魏瑕嗎,真的不是因為禁區有其他誘惑力很大的東西嗎?
莫衡:“什麼條件?”
林北柔:“我也要進禁區,你告訴我,該怎麼合法合理合規地進去。”
莫衡那邊好像是笑了一聲:“你不是四号候選嗎,能肉眼看見污染的修行者,目前境内隻有你一個,隻要你願意,你随時可以光明正大進入,前提是你得正式加入組織,不過,周阆嶼不會允許的,我不想和他為敵,愛莫能助。”
林北柔:“我不告訴周阆嶼。”
莫衡:“正式加入組織,你得有一個擔保人引薦,我不可能當你的擔保人,通常擔保人都是世家出身、有頭有臉的人,最好在組織也有職級。”
和莫衡談話完,林北柔先去看了一眼周阆嶼在幹什麼。
客廳裡,周阆嶼在和什麼人語音電話,氣氛很沉肅。
林北柔踮起腳尖,探頭探腦,盡量聽清每個字。
周阆嶼:“所以,應劫派直接跟我們撕破臉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