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氣,不客氣,” 她擺擺手,轉身順着前方的那條小路兒去了。
走了這一晚,她正不知道哪裡去投宿。
那兩個防送民壯把殷漱帶來前方山坡下,那小菜園像野叢中憑空擎出的一隻掉漆木盤,盤裡有幾塊方格形的蔬菜地,蔬菜不成行,卻茂盛非常,吳遭繞着矮矮的疏疏落落的欄杆,欄杆外就是粉意盎然的紅花酢漿草,沿着通往前面一座茅草屋。
茅草屋的遠處還有一處村坊,轉着小錘子,徑自進到茅草屋前,叉腰打量着。
兩個防送民壯各自回家收拾行李。
殷漱見那屋頂枯枝虬了,瓦片脫了大半。
牆裂了縫,風一吹将倒。
四下裡,草棚前的池塘兜着天光,正巧照着爛門檻半褪色的殘黃符。
泡脹的竹節上停着蟲,薄翼每顫一下,抖了灰。
野風掠來腐腥氣。
這地方破成這樣,真讓她忍不住與它頒個‘最慘草屋獎’。
當時好事的村民經過,搖了頭,擺了手道:“姑娘,那破屋子,破得連鬼都不敢進去住,牆歪得跟喝醉了似的,屋頂塌得連月亮都能照進來,你要是進去住,怕是半夜房梁掉下來丢了命!”
殷漱聽了,再看那茅草屋時,勉強入了。
門闆歪了,“吱吱”作響。
雜草鋪着深淺不一的石闆,石闆上留了凹槽,汪着綠斑。
四壁昏潮裡蛛網密布,地上碎瓦間腐朽橫生。
這裡破破爛爛不計數,沒個像樣兒,她正沒有落腳處,硬着頭皮收将起來。她雖不樂意,手卻沒閑着,該掃的掃,該擦的擦,忙得滿頭汗,倒顧不上嫌了。
當時還真有村民來到草屋前,訪問多時,隻見個個伸長脖子瞧了。
那太公年近七旬了,須發銀白,瞧她掃得灰頭潮臉,送隻像樣畚箕來。
那太奶從家裡拎出把竹帚,還捎帶塊舊布與她來:“姑娘,用這個吧,擦擦掃掃,總會快點。”
那個大嬸,笑着提了桶水過來,念叨着:“這屋子年頭久了,灰大,拿水沖沖才成。”
更有村民從自家裡抱筐茭白來,水靈靈的白嫩嫩的,添分清爽之意。
殷漱見了,生出感激,這鄉野竟存有淳樸好心。
用石頭修了池塘,成一個小花園,請草叢裡的花鳥來玩。搬來了稻草,搭畫挂了牆,桌子锃亮,鋪放茭白,擺成個“香”字,她瞅了瞅,琢磨着,這地方雖破,亦可安名兒,幹脆就叫“茭白齋”,她念了念,挺順口,翹了翹,決定了。
殷漱粗略收拾了一番,雖缺些鍋碗瓢盆類物件,可總算有樣了。
她一拍腦門,差點忘了最要緊的東西,床。
沒床可不成,總不能睡地上吧?
她出門了。
對了,還得弄點吃的,門鎖換個結實的,破門一碰就蕩,哪能頂事兒?
望見了池塘,想起在靈淵吃的海貨,生個主意,找了石闆,拿石頭刻着:“好消息!好消息!清倉大處理!鮮魚免費領!魚肉任拿,請自備魚桶,回去就能刮啦!"
村嬸議道:“這姑娘咋這麼講究?破屋子整成書香門第似的。”
村叔論道:“這姑娘有意思,俢房還帶賣魚的!”
殷漱吃着一根茭白:“好吃,好吃,當真是吃海貨不如吃茭白。”她在路上,又沒買床處,盤算着該去哪兒置些炊具。
殷漱貪看明山秀水,總算來到鎮上,見鎮上熱鬧非常,市肆栉比,人煙吆喝,車馬骈阗,阛阓喧嚣,百貨輻辏,鋪的整齊。
見到個婦人熱情攔住她,推銷香膏,強拉她進店試聞。鋪内香料氣味混雜,婦人接連推薦沉水香、蘭花香等,但都過于濃烈。殷漱想起兄長身上的淡香,詢問是否有清淡香料。婦人神秘取出一盒“貴人專用”香膏,索價十兩銀子。殷漱細聞後發現是劣質仿品,欲離開時被婦人強行阻攔。危急時刻,兩位路過的防送民壯賈正經、範迷糊出面解圍,殷漱得以脫身。
殷漱先去了鎮上的“良木軒”,向店裡定制了些天然榆木桌子。
店主見她挑得仔細:“姑娘,我家可是老料子,耐用得很,您眼光真不錯!”又定了椅子,椅背雖不華麗,卻有古樸味。
她想着:吃飯的家夥可不能馬虎,去了雜貨鋪,老闆推薦一套竹制筷子,說夾來順手,她選一套釉色清亮花紋雅緻的碗碟。
去了布店,挑了棉布,意欲回去做簾子。老闆娘見她漂亮,送她盒繡花針,笑着說:“姑娘,這針線活兒可得用心,布雖普通,但縫好了也能顯出幾分雅緻。”
買完這些,她又去淘了個金銅罍及綠黴斑斓銅香爐,攤主見她力氣大,與她底價,送包香料。那隻金銅罍别看它外形小巧,老闆說内有乾坤,它能收納十人餐具,像十個耳杯、十個小碟、十個金盆、四個碗、二十五個盤、加上三件罍形外殼,共六十二件餐具。這些餐具器壁薄而輕巧,各部件銜接緊密。雖說提着它花了不少功夫,可裡些物件兒都是她精挑細選,每一件都中着她的心思。真是超強餐具套娃!
約莫逛了兩個時辰,殷漱買了細軟布料。
心滿意足地回走,“茭白齋”雖破爛,可有了這些,總算是有點家的樣子。
殷漱尋思,買輛馬車,馬車沒買到,買來頭騾。隻是那頭騾脾氣倔得很,不僅不肯拉車,還一腳踢翻了她的“套娃”。
回程路上,隻雇了一驢,路上颠簸,整個“套娃”翻了,散了一地。驢還趁機啃了她的腿,氣得她直跺腳:這驢是來幫忙的還是來拆台的?
殷漱方才拾罍起身,忽見河上撐隻木筏來的老筏翁,木筏尾部堆着高高的箱料,慢悠悠順流來。
她想起來時,似在樟木村見過老筏翁:這木筏既是同路,何不搭個順風筏?
老筏翁的槳,輕輕一挑,濺起水花。
她忙上前,笑了笑,叫聲:“老伯,您這木筏是往樟木村去麼?能不能捎我一程?”
老伐翁站定,眯着眼,瞅了瞅她手裡的罍,點了點頭,劃了來:“行是行,不過,姑娘,你這罍可得綁結實,别半路掉河裡了。”
殷漱走到岸邊道謝,隻手拎着包袱,隻手提罍上筏。
老伐翁看時,笑道:“姑娘,抱緊了,你這物什倒挺講究,可别讓河水給托走了。”
殷漱拍拍胸口:“您放心,托不了!”
正欲移步找地歇氣,方一側頭,見那高高的箱料後,早就半坐着個人。
那人惬意靠着箱子,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根本沒睡着。
殷漱定睛看時,隻見雙藍靴辨不出皮質,她心裡暗忖:莫非是可禦百毒玄犀皮?能辟刀兵的靈鼍皮?靴身綴鈴,随着流風,靴口緊束,倒系着沒骨櫻,襯得雙腿修長。
殷漱看那男子時,頭頂隻圓頂寬檐黑笠,身穿一領藍衫,腰間縧結銀鍊來系。
殷漱一想:這樣的人不是高門子弟出來戲耍,就是私塾學子出來采風。
這位倒會挑地睡覺。
她也沒多話,找了空位坐定,忍不住琢磨:這筏上熱鬧非常,老頭撐船,閑人睡覺,女客抱罍,箱子坐伐,像了‘水上雜貨鋪’。
她自袖裡取梅子解饞,味道還算湊合。
木筏晃悠悠,她嗅了嗅,渾身汗味。
四吳水浪不算大,漂過前方一片藍楹林,樹浪起伏。
望着前邊霧氣缭缭的村坊:“老伯,這村子平時都這麼冷清嗎?”
老伐翁慢慢劃槳:“安靜?姑娘,那是你沒趕上熱鬧的時候,我們這兒熱鬧起來可吓人喽!”
“哦?什麼時候最熱鬧?”她問。
老伐翁眯眼,笑了笑:“每逢“授靈會”之夜,村裡就有還淚的儀式。你要是見了那場面,保準一輩子忘不了。”
“還淚儀式?這是什麼風俗?”她問。
老筏翁輕輕點水,水波蕩開:“我們這兒有個鄰洲的傳說,曾經有個年輕男人大婚當日突然暴斃,聽說新娘子傷心過度,抱着他的屍體投河了。後來,附近的村鎮就出怪事,每逢月初就有水鬼從河裡出來挨家挨戶敲門,大家都叫它急腳鬼。”
殷漱聽了,好奇非常:“敲門?它想幹什麼?”
老筏翁笑了笑:“找新娘呗,村裡人說那急腳鬼是當年的新郎,非要找到新娘才肯安息。所以,每逢月初,我們村人就舉辦“授靈會,”做木偶新娘打發它了。”
殷漱若有所思:“授靈會”裡的木偶新娘會動麼?”
老筏翁壓低聲音:“動?何止會動,我親眼見個木偶新娘,黑珠子夜裡發光,走路時,咔嗒咔嗒似真人。有一回,有個外鄉人不信邪,非要去耍木偶新娘,最後……”老筏翁歎了歎。
殷漱忍不住問:“發生什麼事?”
老筏翁搖了搖頭,歎了口氣:“第二天,人就失蹤了。我們找遍整個村子,隻在河邊找到他的鞋子,鞋裡塞滿樟樹葉。”
“樟樹葉?這有什麼說法嗎?”
“姑娘,我們這兒的樟樹可不是普通的樟樹,那些樟樹做成的木偶新娘,還會動。”
“那村民為什麼不離開這兒?”她問。
老筏翁苦笑:“離開?哪有那麼容易,村裡人早就和這些樟樹綁在一起了,住久了就會知道,這村子裡啊,活人和木偶早就分不清誰是誰了,還不都是因為急腳新郎惹的禍啊。”
這時,箱後傳來一聲輕笑,像是從遠處飄來的風,輕輕拂過她耳畔,那一個聲音懶洋洋道:“是嗎?”
殷漱望了過去。
那聲音來自箱後,殷漱回頭望去了。
“村民總喜歡給無法解釋的事添彩,這樣才夠味,若急腳新郎真如傳言那般恐怖,這裡的村子早就存不着了。”
那後生依前恣意倚在那裡,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隻曲膝上搭着條胳膊,手裡正轉着葉尜兒,像方才的話隻是随口一提。
“嗯,你說的也沒錯,” 殷漱順着他的話頭接了,也沒多說什麼,轉過頭去,望着前方水面,她的目光也似葉子一般,随筏晃着,蕩開圈圈漣漪。
她手指無意間劃過木闆的邊緣,忽觸到一撮頭發,擡頭望了望箱子,納悶地問:“老伯,這裡好多頭發是做什麼用的?”
老筏翁悠悠劃着竹竿:“姑娘,你倒是眼尖,我們老一輩傳下來的說是搜滿頭發能避水鬼。我們這河啊,有時不太平,帶上這些圖個心安。”
殷漱點了點頭,發現塊箱形是一塊異石,異石也似一個符号,約莫兩三尺高。問:“老伯,這石箱瞧着怪有意思。”
老筏翁笑了笑:“是用來納樟木神頭發的信物,老一輩傳下來,說是能保船平安得渡。”
殷漱疑惑道:“樟神之發?我隻聽說水中浮發,人皆要駭走,竟還有攜發蕩筏自保?”
這時,那後生雙手交疊頸後,松散散道:“百年前,樟神的精壯發須是味名藥,這些發須拿皂角水洗淨,晾幹封進鐵鍋,黃泥摻鹽水糊邊兒,慢慢煨着。到了挖出來一燒,烏發就化成了“血餘炭”這味藥來保平安。” 聽後生的口氣,似乎壓根兒沒把這樟神之發當回事兒,話裡話外還帶着閑散的意思。
老伐翁點了點頭。
殷漱轉身來,笑了笑:“竟是這樣嗎?有趣,那這些頭發倒像不起眼的福氣。” 她不動聲色又道:“既然有樟神鎮村,恁地十分好,那村子每逢月初怎麼還有急腳鬼從河裡出來挨家挨戶敲門?”
“如今隻有老人家信了,年輕人不信這些了,樟神之發更不靈喽!不過發絲的附着物,依着樟神的脾氣,若不與他好處,立時刁難,道是,天地妖物,不歸我掌,自己來渡。村民見他如此霸道,送他一個花名,喚作“鐵發俠”,這名号也似一隻“鐵公雞”,約有想拿條棒在那裡使他的勁。”
殷漱聽了,點了點頭,笑道:“竟是這樣,謝謝你為我解惑,”話到這兒,她停了停,見後生說話挺有意思,便又打趣道:“小兄弟,你這年紀不大,懂得倒不少啊!”
那後生道:“不值一提,就是閑得慌,沒事兒瞎瞅瞅,打發個工夫了。”
殷漱暗忖,坊間書攤遍布神怪話本,或寫仙鬼奇聞,或述恩怨瑣事,真僞難辨。他見多識廣,隻覺尋常。
殷漱問道:“小兄弟,樟神的事兒你門兒清,那衆鬼之主的傳聞,你可曾聽說過?”
那後生問:“誰的傳聞?”
殷漱道:“四大鬼洲的鬼主,藍魔一笑鬼溫城……藍阕…”
聽到這話,那後生低頭輕輕笑了笑,總算坐直身子,他一扭頭,摘了笠來,黑笠頂端暗紋,笠纓是琥珀的一種蜜花制成。
殷漱隻覺眼前忽地燦爛,心裡不由咕哝:這後生……長得恁有意思!
隻見那後生約有十五六歲,白膚似雪,渾身藍衣。
黑發松松地束着,側在一邊,透着不經意的灑脫。
眼神裡帶着說不清的野息,靈動又難以捉摸,清冷中雜着妩味,輪廓硬朗裡隐着銳氣,讓她應接不暇,看不過來。
漫天藍櫻落來,那後生微不可察歪了歪頭,望着她的樣子也似話本裡出來的,帶着一種不真實的美,卻又讓她忍不住多看兩眼。
就這麼多看了兩眼,她立時轉頭,望向遠處的波光粼粼,潋滟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