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坑醒來時,她拍了拍手,手心一個來自息隙靈淵的星盤,恁難懂,理了發髻,抖了衣衫,隻見群村民帶了數十人捆了她,出了花園,進屋子來。
隻見一個男子出來,生得一副圓臉寬額,眉毛粗短,臉上嵌着一雙茫然的眼睛,眼白略多,黑眼珠圓溜溜的。鼻子不高,鼻頭圓鈍,嘴唇厚實,嘴角微微上翹。頭發不濃密,卻總有一兩撮不聽話地支棱着。身形敦實,肩膀寬厚,走路時晃蕩。衣裳領口歪着,腰帶系得松垮。
殷漱低頭,與他施禮。
旁人叫着:“錢串子,快過來。”
“來了,”錢串子回過頭問:“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你是盜賊?”
殷漱忙擺手,答道:“不,不,不,實不相瞞,我隻是名摘星郎貪行了些路程,錯過了雞毛店。來到這裡見了熱鬧,爬了樹頭,翻到這裡,望您吳全方便。”
錢串子道:“既是如此,且等一等,待我去問問。無嫌疑時,但去不妨。”
殷漱道:“大哥,請便。”
錢串子入去多時,不見出來,随到裡面看了看。
先見着灰布衫男子,約莫三十,滿頭烏發,穿直縫寬衫,腰系一縧,足穿布鞋,來回了幾回,盤桌轉間,覽籍攀門。再來群男子拂案摸幾,檢鏡覓甲,望梁查磚。
前方青磚地上劃圈 “人”型朱砂,窗棂漏進的月光,将屋裡照亮,照見素紗帳床。
“哎,你怎麼進來了?”錢串子腰邊系着手帕。
殷漱連忙拜着。
那男子道:“姑娘休拜,你是行路的人,辛苦風霜,請坐一坐。”
殷漱謝了坐定。
“章村長,” 錢串子拿出帕子擦淚,“我推斷,盜賊是從木梯攀上隔壁觀景台,再翻入此處,木欄杆上已驗出指紋。"
身旁捕頭呈一方布帕:“村長,可要過目死者随身物品?"
章啞佛微微颔首:“有勞。”
接過布帕,幾枚銅錢、一把小刀、一塊木牌、半塊幹糧。
章啞佛盯木牌片刻。
“觀景台在哪裡?”
“村長,這邊請,”錢串子引路。
穿過正堂時,章啞佛見一位女子靜坐矮榻。
女子約莫二十五六歲年紀,襲素白長裙,簡髻挽起,面容清秀卻透着些冷峻。
見有人來,她起身微微欠身。
章啞佛拱手還禮,望過整個中堂,幾上兩盞茶,一盞已冷,一盞尚溫。斑竹小屏風後露出一角包袱,似是匆匆藏起。
錢串子推開觀景台門:“請,村長換靴。”
章啞佛脫下靴子,卻站在門邊望向窗外。
遠處沙丘起伏,近處兩三株楊樹在風裡亂搖。
“你看見那位女子了嗎?”他低聲問。
錢串子點頭:“正是她打趴了盜賊,我還聽說她是城中腳店的大夫,專治腳氣之症。”
章啞佛眯起眼睛,透過窗棂縫隙望那女子,見她端坐,平靜得不似方才受驚之人。
“觀景台在這裡,”錢串子指向處窄小的外間木廊。
章啞佛進廊,俯身查看欄杆上的痕迹,幾處新鮮的刮痕清晰可見。
他探身望下方條窄木梯懸在半空,通向隔壁院落。
“如此高度…...”章啞佛喃喃道,“為何不直接進入隔壁?”
"隔壁門戶緊鎖。"
"撬開便是。"
錢串子苦笑:"那盜賊未帶工具。"
章啞佛忽然轉身,熊手在門闩上輕輕一抹:“此門亦未上鎖,無破壞痕迹。"他眼中閃精光,“若此門也鎖了,那賊人當如何?"
"隻得再尋下家吧。"
"倒是個知難而退的賊,"章啞佛輕笑,轉向錢串子,"你如何看?"
錢串子正檢查一雙布鞋:“是上好的“烹玉蕊”綢面。
章啞佛突然拍他肩膀:“入室脫鞋?”
“确是如此。”
“倒是個知禮的賊人”章啞佛意味深長地說,“既知難而退,又恪守禮節之人,會做這等勾當麼?”
他大步走回中堂,向那女子拱手:“在下章啞佛,奉命查案,敢問姑娘芳名?"
“封語嫣,”女子聲音清冷,“村長,但問無妨。"
“姑娘受驚了,”章啞佛溫聲道,“聽聞事發時,姑娘剛歸家?"
“正是。”
“可曾點燈?”
封語嫣略一遲疑:“正要找燈盞時...…”
章啞佛走到木門的木櫃邊:“姑娘當時站在這裡嗎?”
“是。”
“賊人從何而來?"
封語嫣起身,指向門口:“那邊。”
“錢串子,煩請演示,” 章啞佛示意手下扮演賊人,“封姑娘當時如何應對?"
“我拿起門邊的燒火棍...…”封語嫣做了個揮擊動作。
錢串子配合地倒地呻吟。
“一擊斃命?”章啞佛挑眉,"姑娘好身手。常人遇此情形,多半奪門而逃。姑娘卻迎難而上,不愧是醫者。"
封語嫣面色不變:“正當防衛罷了。”
章啞佛點頭,忽見捕頭遞來一物,便道,“姑娘請看,可識得此人?”
布帕上是一張竹制牌子,寫着“田西施”三字。
封語嫣瞳孔微縮:“這是我三年前的客人,患有腳氣之症。”
"哦?"章啞佛緊盯她雙眼,“客人可知姑娘住處?"
“腳店宣傳冊上有載,”封語嫣道。
章啞佛忽從袖中取出一支蠟:“姑娘可有火石?"
“我不帶,”封語嫣道。
章啞佛從袖子裡拿出帕子,擦了擦眼淚,望一眼殷漱道:“你是哪裡來的?怎麼昏晚至此?”
殷漱答道:“我姓殷,一路販錘謀生,這次消折了本錢,無可營生,輾轉這裡,貪行了些路程,欲投村裡的客店宿一宵,來日早行。”
章啞佛與錢串子交換眼色,點了點頭,斂了帕子。
封語嫣望一眼殷漱,依着移目。
章啞佛與錢串子徑自走向廚房,左壁為一排平底鍋,右壁為刀具與砧闆,竈台邊櫃子收的是石碾,納的是甖甑镬鼎。
開了竈台上的炙爐,裡隻烤雞散着香氣。
錢串子伸手欲取,被章啞佛攔住。
“借鑷子一用。”
錢串子遞上鑷子,章啞佛從竈邊竹簍中夾出一支煙管,煙嘴處還沾着淡淡口脂。
章啞佛回到堂時,忽然問道:“姑娘,擅長庖廚?”
封語嫣一怔:“?”
“那烤雞火候極佳,非熟手不能為。”
章啞佛笑了笑,告辭前一問:“今夜除姑娘與賊人外,可還有他人在此?"
“沒旁人,”封語嫣道。
殷漱起身告辭。
章啞佛深深望她一眼,拱手告辭。
院門外,錢串子忍不住問:“村長,你發現什麼了?她是不是兇手?"
“看着不像,”章啞佛撚着支蠟燭,“沒點燭火卻能一擊斃命,自稱獨居卻備兩人份的烤雞,不點火卻有使用過的燒火棍…...”
他望向院内,“更奇怪的是,一個知禮怯懦的盜賊,為何偏要冒險攀爬觀景台闖入一位認識他的足醫的家中?”
風沙糊了章啞佛等人的身影。
院内,封語嫣站在廚房,盯着炙爐裡的烤雞,手指深深掐着掌心。
殷漱自離了那屋子,就有兩個防送民壯過來,假借幫扶之名,行監管之實。
前不通官道,後不靠野店。
殷漱匆匆過去,仔細一看,見一個頭戴布巾,身穿布衣,腰間系着草縧,腳踩涼鞋的男子,他的身側坐着個老婦,望筐裡勾着麻繩。原是一個樵夫及老婦在那裡賣柴。
男子口裡與擦淚母親說道:“天不憐見,我們樟木村也受了還淚咒之厄,此去投奔親戚還遠着,便要餓我也就算了,不當餓着了娘。”
子母兩個愁眉不展,不停掩袖擦淚。
殷漱見得子母兩個人眼裡滾出顆顆豆大的淚珠,近前問道:“這是什麼緣故起淚?”
樵夫擦淚,她母親道:“姑娘,你外地來的吧,趕快走吧,實不瞞你說,這個地方名做樟木村,乃一妖鬼詛咒過的地,過時必會掉淚,我們日日年年受咒落淚,這村裡的池塘都是我們哭出來的啊,那妖鬼與我們相鄰,卻不顧我們家事勞苦,我們日夜直教煩惱,無法解困,思慮念念。不期被你聽了。”
殷漱子母兩個雙眼将要哭瞎,忙化錘為針,與睛明穴治療。
“神仙啊,神仙來到這裡了!”子母兩個跪謝。
那樵夫慌忙丢了斧,磕頭答謝道:“我是拙漢,衣食不全,竟不識‘神仙’面容?”
殷漱道:“我不是神仙,隻是略懂皮毛。”
樵夫道:“說甚麼,姑娘就是神仙話啊,”說着磕頭。
殷漱扶他們起來,道:“我才來這裡,隻聽的你說這裡的“淚失禁”,持續多少時日了?”
樵夫歎道:“這兒的詛咒有百來年了。”
殷漱道:“你們既無法忍受,何不離開這裡?搬得個養老之處?卻不是好?”
樵夫道:“走不了,樟木村的村民受了詛咒,都走不了,我父親當年去打樁就沒回來,母親也老了,家裡再無兄弟姐妹,隻我一人了早晚侍奉母親,一發不敢抛離。隻是田地荒蕪,衣食困難,隻能砍下兩捆柴薪,擔到城鎮去賣換取錢米,供養母親。”
殷漱道:“你是一個孝子,日後必有好處,告辭了。”
子母兩個謝道:“決不忘姑娘斷淚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