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一直往前走,坦然接受身邊是個熱鬧的地方。
今日會值跳蚤市場,俗于是日。路人在廣場看人演示,隻見空地上一個赤褲青年上身赤膊,刺着一身麒麟,一張臉似一面銅鑼,約二十多歲。張腿站立,兩膝之間頂着一大塊沉甸甸的石鎖,拿條胳膊在那裡拔石鎖,顫巍巍拔到對面。
殷漱的腳步停下,已到廣場邊的馄饨鋪子,已近見一簇鞋店,鋪後重重疊疊都是星羅商店。
馄饨鋪子的門邊隻見三四男孩圍坐一起玩一堆銅物,冒頭的男孩穿着一件條紋肚兜,頭留些毛,兩腳開成“八字”,藕手握住一隻銅塊扔出去陀螺似的轉,嘴裡念着:你們别小看這些輕輕一動,我家說了,它能讓你買一斤果子到手隻有七八兩。
鋪子飄出香味。
白發婆婆握着湯勺子,将勺子裡一搖一搖的馄饨送進黑碗。
身子微彎,皮膚幹癟,雙手已粗,做的馄饨卻騰出香甜。
殷漱正在吃馄饨,一口馄饨,一口清湯,吃得挺慢。
她的目光所至是那邊廣場的熱鬧。
他坐的長凳旁,擺着一根紅木拐子。
最醒目的拐子。
來來往往的,都會瞟一眼。
看不見他眼裡在意。
視線運來熱鬧趴到他身上,深灰的布衣,凄灰的靴子。
灰得擋亮,擋住湯澤。
在嚼馄饨的眼睫如挂在清淵的密密的梳子,配出鼻梁,映出胡渣。
若有所思,取出一碗的水,沾指寫着:試試那邊拔石鎖的活動。
申屠曛一拿勺喝湯,一手端碗,微微搖頭。
若能開口說話,定然大聲問: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腿是怎麼挫成這樣的啊?
申屠曛在她的咄咄逼問下,放勺,放碗,這一唇的老實擡頭:“郡主,我的腿是因為延誤……”
話至一半,一隻在她的肩膀上嗚嗚悲鳴的蒼蠅吸走她的視線,見她側頭吹走蒼蠅,眼縫裡都是口氣。
昂起頭,手裡一寫:你方才說什麼?
申屠曛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沾水的手指,搖着頭,仿佛什麼也不想說了。
腦補的殷漱,第一時間想到的詞就是閹遲了?莫非那趙讓又找他的麻煩了。
申屠曛繼續吃馄饨。
順思而寫:這個腿挫了和裆裡的挫了,都是同個不能……
對上他的視線,想擦已來不及。
他揚起的眉頭蘊滿裡還需再忍:“裆裡的挫了?”
她的頭緩緩低下來,目光澆進湯裡。
自我開解,且不能與這陰晴不定的郡主計較。
他的眼裡全無嘻嘻,看着自己的腳,臉上沒有不滿,再看一眼自己的靴子,卻是對這雙靴子不滿。像他這樣的腳,得換上一雙中用的靴子。
她寫道:它看起來很像盤古斧,那種淪為普貨的神器…等等……你知道盤古斧嗎?
他提筷吃着馄饨,神色不變,強迫自己看下去。
她思筋一轉,突然沾水:衰衰……噢……我是說綏綏……真不是我瞎說……你聽說過盤古斧的事情嗎?那個盤古斧無惡不作,東荒當年……話本上說上古的百姓吃了不少盤古斧的虧,所以,盤古這二字,在整個仙洲,不對,整個話本屆都十分晦氣不祥。
“是嗎?”申屠曛淡淡回應,夾進嘴一塊紅蘿蔔的皮。
她的憂,就像這滿天烈陽下突然出現的一樣風。
寫道:它選擇了你,你也無可奈何,雖然你運氣不太好,與斧同軀,不過你的斧頭比盤古斧好看多了。
好像有更多人在路邊圍看拔石鎖。
他一塊一塊咽下去,卻忍不住問:“你這足不出戶的小郡主,見識短淺,不過二十出頭,莫非還真見過上世法器盤古不成。”
她完全顧不上吃,借水答腔: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盤古斧,但是聽說過一些傳聞。據說,盤古斧專門尋找那些身體強壯但卻長滿虱子、牙齒裡有螨蟲、面容生瘡、喜歡殺戮、口臭難聞的男人寄生。
見得她的字,申屠曛眼白微微傾出,手裡的勺子一頓。
殷漱想然,這種能和倉颉共鳴的字,隻要多寫,寫着寫着,就會寫熟了。
接寫下去:抱歉,打擾你了,吃飯談論這些讓人不舒服的話題,我并不是故意的。我想說的是,總的來說,你的斧頭非常危險,它比你強大得多。
申屠曛反說:“我還要謝謝你。”
殷漱目光閃過一絲笑,寫起來的字也快起來:不必了,真的不必。如果你要真心感謝我,就讓你的斧頭早日回到它應該去的地方。
說着,又來一隻蒼蠅,她趕走蒼蠅順帶打了一個噴嚏,蕭景澍啊蕭景澍,你的身體莫非那日在無稽崖追風筝着涼了。
申屠曛眼中透露出一絲戲谑之意:“既然你聽說過盤古斧的威力,那你應該也知道它最喜歡砍的是什麼了吧?”
殷漱眼睛發亮。
“郡主,我怎麼聽說盤古斧最喜歡砍的就是郡主這種細皮嫩肉的女子的左胳膊,右胳膊,左大腿,右大腿,還會做成龜苓膏,螞蝗,肉泥………”
當她聽到他說的話時,她的臉色簡直想把他錘成一塊一塊的廢鐵。
然後,他一邊擡頭,一口喝光杯中的酒,站起身,倚拐子,背過身,髻中綠色發帶在風中搖曳。
殷漱放下銅錢追過去。
鞋鋪裡的木架上擺有一百多隻鞋子,每隻鞋子都有不同,加起來就變成一艘艘的旱船。
兩人已進店,已看到鞋鋪裡三個相吟堂的少年在賞鞋請碼。
店主笑說:“諸君觀鞋可人否?”
畢成買鞋與庚庚,庚庚的眉頭卻似有要緊的事,不情願脫鞋,危繼挂歸神情。
畢成看見殷漱:“郡主,郡馬,近日我譜了新曲子,若是郡主郡馬不嫌麻煩,我正愁無人指鑒,兩位倒可以過來坐聽。”
點頭的殷漱已拿過一雙木屐,亦欲一睹畢成的曲風,危繼急促庚庚速選鞋履,那閃着水靈眼睛的庚庚脫去鞋,不見一雙娟嫩的腳,腳背上滿是紅凸凸的烙印。
畢成見衆人益稠趨看,品頭提足,紛紛狂想,又見庚庚默然不敢回視,便引着去角落說事。
申屠曛語聲一激:“這是怎麼回事?”
殷漱立聽,頓覺奇怪。
“郡主,郡馬,我這親戚本來也是有一雙美腳的,他的父母含冤死後,他多次到衙門擊鼓鳴冤,最後一次卻慘遭毒打差點丢了命,”說喪起來的危繼。
素讷的庚庚眼中淚動不答。
申屠曛問:“為誰所害?”
危繼用一種凄調的語氣:“他的父母是被城郊的一個惡貫滿盈狡詐貪婪的滑面郎給害死的。”
申屠曛道:“他如何害你命苦如此?”
庚庚強押稚嫩:“我家住在城西郊區,父親是個忠厚的人,進一家鏡子鋪,我家與城東的北野家有些瓜葛,他看上了我家的那塊生意興隆的風水寶地,派人出價購買被我父親一口回絕。那個壞人不甘心,于是想出一條毒計。”
申屠曛問:“什麼毒計?”
危繼安慰:“孩子,你别着急,慢慢接着說。”
庚庚不時露出淚珠:“父親說那個壞叔叔他先前收刮城東北野家的寶地,後來盯上我家的寶地,有一日,壞叔叔在大街上找到一個毒計,在到街前的“洪洪籠店”買來一個妹妹領回宅子,還給妹妹吃好穿好,那妹妹跟着壞人的身後,借狐發威,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甩手風子,過了半年。有一日,壞叔叔帶着妹妹到我家的店裡買鏡子。我的父親萬萬沒有想到其中有鬼,父親按照壞叔叔的要求,打了鏡子。那壞叔叔偷偷把銀汁澆進鏡中,那妹妹摸鏡後,頓時七竅流血,一命嗚呼了。這時,壞叔叔手下的惡奴拖着妹妹的屍體來我家店裡大吵大鬧,我的父親和他們理論,可是那幫惡人還不講理,咬定父親加毒料害人,他們把父親拖進衙門,官爺用酷刑懲治我父親,這個壞叔叔買通狗官,搶走我家的店,我母親聽到父親過世的消息也……”泣不成聲。
畢成說:“這個滑面郎把庚庚弄得家破人亡,喪盡天良,心腸太狠。假救雛女又毒死雛女,以命奪店啊。”
申屠曛問:“這個滑面郎的真實名字叫什麼?”
危繼帶着庚庚将要跪下,被申屠曛扶起來:“禀郡主,這個滑面郎不是别人,就是本地的淩驕驕,您的表弟啊。”
殷漱一驚,深深地望了他,她手上的木屐立刻被攥了緊去,光滑的繩子立刻被攥成扁扁的,再次擡眸,眼神立刻恢複到原來的樣子。
申屠曛似乎不相信,看一眼郡主:“那你究竟是什麼人?”
庚庚從懷裡拿出一分血書:“我是城郊善睐堂裡的苦兒郎,我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啊。這是我父親臨死前親手寫的血書,連圜土的獄卒看了都動了恻隐之心才偷偷轉手于我,請您過目。”
殷漱拿起血布,眼睛看着卻想閉上,一行一行的血字觸目驚心,這種惡行令人發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