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織皮匠往裡走，直到這節骨眼，殷漱都容光煥發的，都沒意識到，可能是一場刻意制造的合。

坊裡傳出木機的聲音，這些聲音的送出像'适逢其會'。

等她走到後間，腳下卻是不合情理的一滞，沒有看見織皮保，反而看見水缸前立着一個男子，那是申屠曛，當然無可非議。

以為他不願見到自己，早跟着織皮匠們走了。

後房冒出一個織皮匠，匆忙遞來一條披風，并且說道披風是織皮保自己紡織的，落話轉頭就走。

後間擺着木架，木架挂着許多動物的皮毛，好像剛打獵來的，後間的鋪設不是很大的，夯土做的圍牆前，都是水缸，缸裡明淨的水。

天窗投下幾點光茫，随進水水，反射出木架上一隻一隻镬裡的羽毛。

四下寂靜，聞見流動。

殷漱徘徊在開口與不開口之間，直到他先轉過身：“郡主，也這麼容易輕信别人的話。”

她手中的語言，已教他讀得出來：郡馬，面冷眼俐，心忙手敏，總是隔這麼遠跟人說話嗎？不知郡馬做的織皮子，觸感如志否？能否送與我？

“今日織皮坊屈沉于郡主的福光之中，我不知備上何物，才是一條馳心皮。”

她聽着他的承話，醒木折識。

他看着她，謙謙揖首，隻道：“郡主無緣無故找過來，我當要無緣無故的習慣。”

殷漱鬼使神差地朝他走過去，眼看着是要走近了，按步就搬的，忽然就停了，幾步走得有始無終，停得很猶豫，賭寶一般。

他倒是恭敬的，帶上一點退讓意味，被她的繩子晃怕了。

走近時，方才見他的袖子卷起來，像僅存的碩毛占一臂的家。

為避免她撒氣，遂将身側的拐子改了道。

左手挨着一個水缸，右手這一邊的身體微微側向她：“我竟不知郡主踴躍争先的習了妖術？”

不明白的，目快加鞭，她繼續窺進，幾步的跋涉，真能窺出他的什麼來呢？

她當然窺不出眼前的男人，把耳朵當作眼睛用。席上少見的冷皮，庸中佼佼的骨相。

守正奉煞的眼睛，憂不自續得水汪汪。

那亂闖的遠音，那循規蹈矩的近音，好像沉了十把年紀，扯不動福福識海裡的筋子。

像他的聲音本身，但覺欠些些溫良。

喉結下結音紋展示出來。

她手中流出的語言，已叫他惑星綴眸。

“結音紋？”他問。

倒是知道朱燦和申屠曛演一出雙簧，他把她找來，就為問這個小事？

她也不附和他一句。

申屠曛好像明晃晃的笑：“上回深坑，冒犯郡主，多有抱歉。”

早把他計無可施掐她做罥索的事情溜化了，聽他再度提及，聚着微微别扭，好比飛亂的矯龍，一半頓，一半補的比劃着：不用，我也在你的喉骨上落下餘熱。

“我這裡千回百轉，既撇不掉郡主的音容笑貌，還時不時高熱，”他神情裡有一種直言不諱的意思：“幾時荼毒可消？”

他引她注話。

她把手語往指腹間壓：不知道，請你吃麥芽糖，就當賠罪。

“不必了。”

手中的言語，不難理解：我想吃，就當相抵歉意。

默個不住的他。

不遠不近，進出的呼吸攪着身殼的暑意，四道眉腸在空氣裡呶呶不休，開與不開。

既怕近他，又要遠他。

正在猶豫，正在鎮定，慢慢擡眸，瞟他一眼，露出半盲半忍的神色。

他懷資獨往的一排濃密的眼睫并未視在她的身上，隻在她擡眸過來的片刻，忽然側頭，堪堪接目。

視成了，便就任由了。

仿佛聽見白珠澌澌亂蹦的微響。

目光轉黯。

殷漱在他面前做手語時的樣子，卻不是那麼攻：郡馬，昨夜你的手臂受傷，可是關系到我？

申屠曛微微折眼，接過話：“郡主的樂善好施裡也分三六九等的。若是沒有困難的公子，任意折辱也無妨，可若是有困難的賤郎，就得給一個巴掌又給一顆棗，這樣的嗎？”

殷漱面色不改，手言無章。

申屠曛繼續道：“我不想成為郡主好施試驗裡的任一角色。若郡主今日過來，隻為道歉，隻為看看我在織皮坊裡的粗野，郡主已然見到，大可回去，托郡主的面子，我今日演夠了戲。”

稀知他這樣又朗又惑的聲音，叫迷途的鴿子也知返，這樣的音調卻說了這麼一些冷氣騰騰的話。

挺怪氣的一番話。

殷漱的目光隻取合乎己意的一句兩句來聽。

才不管他，像搖搖欲墜縮鎖在山崖的顔光，又像一塊不可動搖面帶菜色的清骨。

他的面容會成為她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