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頭看着他,他低頭看着她。
從熟悉到陌生,從陌生到熟悉的轉變,連一支喜燭都未燃盡。
良久,她眼眸褪色,微折唇畔:“冶,話說到這個份上,你還要對我掏心掏肺,表訴衷腸?”
他從前的癡心被迷,眼前仍然被迷亂了。
她是可見的平靜:“怎麼,你還要同我共赴春宵?”
他嘴邊殘着不甘:“若我非要呢?”
她表情漠漠:“你真是不可救藥!”
喜燭像跳躍的火花,在房内搖曳,在他的眼底搖曳,襯得他的面色,一點一點幹白。倏爾,聞得一聲獰笑,一手握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順勢就推倒在喜榻之上。
他俯視着她,隻手掐着她的脖子,隻手壓住她雜亂的喜服,眉眼見棱,唇邊脫白:“你給我這樣的新婚之夜,我倒真是沒想過,初見你時,我就想着這麼大的天地,也讓我遇見你了,這真是上天眷顧我了,以後,她總會受到我的眷顧,該是我一人疼的。可是,阿霓,我這個新郎卻在今夜被新娘鄙棄。”
她的目光躍過他的肩頭看向喜帳。
他的手掌拖住她的下巴,卻沒有再緊握一寸。
良久,簾影傾動的喜榻上不是沸反盈天的嘈雜,而是恍如寒冰的深淵。
她自顧自地把他拖入到她的往事之中:“我本名陶棠棠,幼年和弟弟們在街頭流浪,被陶家的親戚找回後,陶家就讓我們練習歌舞,我的弟弟們,有的任性高傲,有的秉性純真,我們都到了長開的年紀,卻怎麼也長不開,為此,陶氏從瘟神殿得了一個移骨的偏方,我依托着别人的人命,好生是長開了。最終,還是被陶家作為報複疍家的工具,日日訓練。三歲習舞時,不能吃飽,連水也不能多喝,以免走樣。五歲時,卧墓壯膽,就算很害怕,我也不能從陶家的祖墳裡出來。七歲習簪時,雙手的繭子多了,就要剮薄,還要灌銀入簪。九歲時,臉蛋不好看,還要正骨。十一歲時,我就做了簪伎……”她平靜地說出自己的事,像說一件身邊旁人的平常事。
“好了,别說了,”疍冶自她的頸處擡起頭,雙手撫着她的下巴,唇畔一絲嗤笑:“阿霓,是我看不懂你,還是你自己看不懂自己?你要麼一心奉獻給你的家族,要麼就别招惹别人去憐惜你,這樣的拉扯,好生無趣。”
她的喜袍垮在喜榻上,他喜服的袖角纏在她的下巴底下,她淡淡地望着他的眉眼。半晌,她輕輕地說:“我一直苦惱,怎麼樣打亂你的生活,我的父母走了,我的弟弟走了,你們疍家是不是也該去陪陪他們了。”
話落,她突然握緊手裡的發簪,刺向他的胸口,他眼疾手快制止她的動作,轉而一頓,又将尖銳的簪頭插進自己的胸口,胸口的喜服流出鮮紅,紅得刺眼,他握着她的手,連同她的手裡的簪一并押在紅色的錦被上:“阿霓,女人最會騙人,你騙了我,還想要我的命,天底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他輕輕靠近她的耳邊,輕輕落下一句話:“你騙了我的情,我們都要得到補償。我不會相信你會殺了我,你是今夜的新娘,是我以後的妻子。”
床帏一動,簾影一浮,紅色的燭光裡盡是他離去的衣長的背影。
她仰面躺在喜榻上,手裡橫握的簪子,周遭映出紅色床枕,枕畔無人,房裡無聲。
她閉上眼睛,高高舉起這一把染着他血色的簪子,狠狠地插進自己的胸膛處,良久,她緊緊握簪,未拔一分。
這真是一個狠毒的女子,被恨意澆灌而出的一朵幽靈虎,攜着毀滅和仇恨而來。
這條清波粼粼的三危河,宛如銀汪汪的紗霧蜿蜒在歡都的土地上…...
殷漱将牛角碾成細粉,将細粉撒入三危河,她仿佛從那個阿霓姑娘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命運,倘若自己不去一搏,仙洲尋迹,又為了什麼呢?
翚兄,一路上,桃花相送,莫忘去路,也别迷路了。
河岸綻放三千樹桃花,恰似一汪酒水還山流。
後來,三危河改了河名,成了三老河,那個叫瑚瑚的蝦妖就在疍冶的墓碑前,給自己也立了一塊碑,墓碑前栽兩棵桃樹,自己化進樹中,消失不見了。再後來,疍冶墓碑的兩棵桃樹,年年結桃,果甜味美,每吃一果,越長越仙,當地人稱為“三老桃仙”,在此做仙,取桃予友,成了風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