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顧衡仍波瀾不驚,他站起來,走到宋雲栀身邊,面上微微揚起一個安撫的笑意:“栀兒,你可是近日忙壞了?可要回去小憩一番?”
宋雲栀再望向顧衡時,眼底頓時血絲滿布。
顧衡仍是她記憶中清秀穩重的模樣,但比起她對他最後的印象,又少了些狠戾之色。
青衫之上笑意如舊,可僅是望着他,宋雲栀身上的每一處肌膚都不禁戰栗。
她幹咽一口,再次擠着發緊的喉口對顧衡發出了提問:“我們,今日,是在做什麼?”
“栀兒,你當真忘了?”顧衡半彎下腰,一手順過宋雲栀額前碎發,“今日是我們商議你入宮事宜的日子。”
宋雲栀頓時明白了。
她重生了。
重生在了她準備入宮之時。
恐懼和僥幸掙紮着将她在現實裡卷走,又漸漸分明。
不能去。
她不能再走一遭那段與她糾纏一生的不幸……
宋雲栀側頭打掉了顧衡的手,緩緩平複呼吸。
“是啊……入宮,那我便想起來了,”她靜靜端坐許久,随即擡眸與顧衡對視,沉聲開口,“顧衡,我有些問題想不明白。”
顧衡目光由錯愕轉為審視,良久,又因宋雲栀驟變的冷靜和疏離,生出幾分警惕:“你說。”
宋雲栀神色不動,問道:“問其一,若我入了宮不受寵,幫不上你們,你會如何?”
顧衡愣住。
宋雲栀又問:“問其二,若我來日誕下皇子,宋顧兩家成了新帝制衡權勢的棋子,你會如何?”
顧衡繼續語塞,可宋雲栀仍未有停下的意思,繼續問出了她最後一問。
“問其三,”她從座位上站起來,似與顧衡正面交鋒,“若我他日倒戈相向,你又會如何?”
說到這裡,宋雲栀神色微黯,走近顧衡一步:“顧衡,回答我的問題。”
“我隻問這一次。”
顧衡姐姐顧婉前幾年嫁給了宋夷,是以兩家姻親關系在,宋雲栀不能将話說得太難聽。
但避開了争執,從根本發問,還是足以讓宋雲栀在話一出口,就讓顧衡臉上再挂不住他那一如往常的鎮定。
一邊宋夷見了這情景,簡直吓壞了。
他連忙上來全宋雲栀:“栀兒你這說的什麼話啊……”他看看宋雲栀又看看顧衡,“衡兒怎會對我們……”
“哥哥,這對我們宋家來說很重要,”宋雲栀打斷宋夷,又望向顧衡,“回答問題而已,不會傷及性命。”
“再說了,”宋雲栀反問,“哥哥你就不想知道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嗎?”
一面是自家妹妹,一面是妻子的弟弟,橫在宋夷面前的還有一道名為“求知欲”的溝壑。
話說到這份上,宋夷左右為難,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這……”
宋雲栀與宋夷雖不出自一房,但宋夷還是将這個自小沒了親娘的庶出妹妹當成了掌心寶。
可說不出為什麼,從前迎風而綻的宋雲栀就像轉瞬生出了荊棘,以至于宋夷竟覺得自己對她莫名有些陌生。
宋夷看向顧衡:“衡兒,你……”
……老皇帝病重,太子邝楚繼位在即。
明明昨夜才給邝楚寫好了情詩,又親自繡了帕子,就差借顧家勢力牽線做媒,便能成為儲妃了。
可素來對此事最上心的妹妹卻反悔了,還對顧衡問出這樣的問題。
雅間内一時間浸滿了死寂。
“栀兒,”顧衡聲音傳來,“如今姐夫任職督察院,待太子殿下登基,我也不日便要去報道。”
“雖然我們也不想讓你進宮為妃,可若是沒有你在後宮助力,我們宋顧兩家在朝廷的路都會難走許多,”顧衡稍忖道,“先前也是你提及要入宮助我們與赫連尋一派抗衡,可是有人同你說了什麼?”
聽見赫連尋的名字,宋雲栀下意識打了一個寒戰。
“說了什麼?”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然可以拿捏住此時顧衡盤算,“還是你怕我聽到什麼?”
顧衡一時語塞:“栀兒……你懷疑我?”
“我不懷疑你,但我隻要你的回答。”宋雲栀不準備繼續與他周旋。
顧衡頓住,他竟真的是有些答不上這個問題。
宋雲栀的神色語氣都十分反常,可面對現狀,眼看着宋雲栀就能入宮為妃替他們坐穩勢力,他不能讓事情有半點差錯。
——再差一步,已然失勢的顧家就能順着宋家和宋雲栀這條線重新得勢……
可莫名的,看着宋雲栀在他面前展現的所有疏遠,顧衡心口一種從未覺察的酸楚正一點點蔓延開來。
片刻,顧衡一聲歎氣再次打破了屋裡沉默:“抱歉,我答不上你的問題。”
分明宋雲栀已經料到此時的顧衡不比記憶中那般狠戾無情,但見到少年顧衡流露悲色,她還是不禁有些難過。
但一次心軟便足以将她重新推向萬丈深淵,她比誰都明白。
宋雲栀至此沒再給顧衡多的眼色,徑直起身便要離開:“那我入宮的事,便就此作罷了。”
宋夷望着面前兩人腦子嗡嗡作響,見宋雲栀離開,也還是愣在原地。
可顧衡反應卻快許多,他沒來得及多想,隻是上去抓住了宋雲栀的手:“栀兒,你今日這是怎麼了……”
手腕上的力道攥得宋雲栀指節都在發麻,可更深一層的疼痛卻從手腕直擊心口。
回望顧衡時,宋雲栀咬碎了往昔種種,轉而眼底透露着決絕:“顧衡,放手。”
顧衡的理智叫嚣着他應該放手,可心裡一個聲音卻反複阻撓他放手的動作。
兩人這樣僵持許久,宋雲栀還是甩掉了顧衡的手。
心知顧衡不會就此作罷,她餘光瞥見身後不遠處的石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故意踉跄了兩步,生生跌了下去。
于是,宋雲栀就這樣跌下幾階石階,随即當着所有人的面暈得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