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四年,一場連日秋雨将最後一絲暑熱都沖洗殆盡。
北三所掉了漆的紅牆之下,杏樹花枝不堪這大雨如注,還是在入秋前斷落了滿地。
赫連尋帶着一行人在北三所銅門前頓足,無意踩上了斷枝,“咔嚓”一聲将赫連尋的目光引到了杏樹之上。
一雙刀刃般鋒利的眸子下,閃過了一絲怅惋。
緊接着,赫連尋沉聲:“都候在這裡,沒有吩咐不準進來。”
……
雨似乎下大了,可在大雨聲中,冷宮内少見地聽見了陌生的腳步聲。
“娘娘,”冷宮外,婢子聲音傳來,“……赫連大人來了。”
榻上,宋雲栀合着的雙眸輕顫。
隻聽見宮門在陳舊悶響中被緩緩推開,赫連尋的腳步聲一點點靠近,直至停步在榻側。
宋雲栀仍合着眸子,她聽見赫連尋遣退了旁人,随即宮門也重新合上。
許久,赫連尋沉着聲道:“如今這般模樣,真是活該。”
榻上,宋雲栀一副姣好的面容已然瘦得脫了相,往日綴水般的好看眸子下,兩抹青黑赫然入目。
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薄被之下,緩緩掀開了眼簾。
“他呢?”宋雲栀隻問。
赫連尋眉心輕蹙,似是咬了一下後槽牙:“顧衡?”
就聽他輕笑:“你如今是他的棄子,他是當朝左相,他有何理由來看你?”
言至于此,宋雲栀又重新合上了眸子。
“宋雲栀,你不該與虎謀皮,”赫連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情緒。
他提起佩刀,刀鞘挑過宋雲栀側臉:“從前我與他一同入宮伴讀時,我便幾番提醒你這人并不簡單。”
“可你非但不聽,還放下名節甘願遭人辱罵,從名門才女變成一個籌謀幹政私相授受的廢妃……”
指責的話不經意間倒得太滿,赫連尋轉念收聲,随即眉心微蹙:“時至今日,你可曾後悔?”
顧衡,這個橫在宋雲栀和赫連尋之間,将她推向所有不堪的名字。
她為顧衡謀求了一輩子,從最初隻為宋顧兩家在改朝換代之際,通過榮寵坐穩勢力,再到替顧衡的理想抱負推行新政改變朝綱……
可八年下來,顧衡财權兼收,從不被器重的禮旸王府養子成了如今一朝左相,
她卻從宋家名揚京城的溫婉才女,變成狐媚貨主的紅顔禍水。
世人唾棄她,皇帝猜忌折磨她,可顧衡卻為了保命,将整個宋家都誣告下獄,似是要讓所有過往為他的平步青雲做基石。
真是可笑,宋雲栀不禁自嘲。
宋雲栀早已心如死灰,隻想快點脫離這個隻有痛苦的殘生。
她眼都不擡一下,啞聲道:“那赫連大人告訴我,後悔有什麼用?”
赫連尋輕歎一口氣。
“陛下仁慈,賜你全屍,”赫連尋将一個素色瓷瓶取出,“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宋雲栀終于又睜開了眼,她目光緩緩移到瓷瓶之上,一雙仍點着些清亮的眸子裡,竟閃過一絲釋然。
她撐起身子,冰冷的指尖擦過赫連尋的掌心,卻沒再多說一個字。
赫連尋就這樣看着宋雲栀接過了瓷瓶,将裡面的液體一飲而盡。
瓷瓶落在地上濺起一地瓷片。
劇烈地疼痛絞起了五髒六腑,宋雲栀就這樣與内裡泛起的苦楚互相蠶食。
榮華一生,竟也死得如此潦倒。
活該。
也是宋雲栀對自己這一生最後的判詞。
……
……
“栀兒?”
“栀兒?”
誰在叫我?
“栀兒!”熟悉的聲音将宋雲栀的意識一點點拉回原處,“栀兒你莫要吓哥哥!”
哥哥?
宋家不是已經滅門了?
意識漸漸清晰,宋雲栀面前的漆黑竟撕裂進了絲縷光亮。
下一刻,宋府雅間的景象映入眼簾。
宋雲栀怔懵着坐在次座之上,而她的哥哥宋夷,則是在她面前被吓得面色蒼白。
視線緩緩移向另一側,宋雲栀空洞的眼底很快映入了一個人的面孔。
——顧衡。
“栀兒!”宋夷幾乎要跪坐在宋雲栀邊上。
宋雲栀回神,目光仍有些空洞,卻已然有了神采。
她看向宋夷,心口殘餘的劇痛之下,面對如斯景象倏然跳得厲害。
“哥哥……?”宋雲栀目光移到了宋夷身上,張嘴啞然許久。
她自認是一個感情涼薄之人,一生無畏無懼,可此時卻在目睹親人死而複生時,頓時紅了眼眶。
宋雲栀心底震撼和錯愕交加,憑着記憶和猜測擠出了幾個字:“我們……這是在做什麼?”
宋夷吓壞了,面對宋雲栀的問題竟是答不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