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半初将那截袖子拽着不放,執拗地又問一遍:“你會将書傳給我嗎?”
“不會。”
這句回絕沒有半點轉圜的餘地。
李半初無法再說什麼,俯身埋進自己臂彎裡,蜷成一團。
似乎重獲人身,他也無法為阮柒做些什麼。
半晌,雨勢小了些許,車廂裡的雨聲微微緩和。
“半初,我并未為你取道号。”阮柒忽然開口。他抖了抖寬大衣袖,壓在李半初手底的那截袖擺自然滑落。
李半初知道他的意思。
“師尊不願衍天一脈繼續傳承,想要斷在弟子這一代。”
阮柒微不可察地一笑,像為這名弟子的通透而欣慰。
經過這幾日的反複嘗試,李半初都未能銷毀那批谶書,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可能真的與衍天一脈宗學無緣。
難道阮柒連這也算到了?
“師尊不願收莊瀾和淩原為弟子,是怕耽誤他們前程,卻為什麼要收我?”
“我在你身上,沒有看到與旁人的因果牽連。你就像是……”阮柒頓了一頓,“你像李無疏一樣孤獨。”
真正孤獨的人分明是阮柒。
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兩人才會為彼此吸引,走上殊途同歸的道路。
暴雨帶來的潮氣充斥着車廂的每一個角落。
阮柒端坐對面,兩眼被黑绫蒙住,也不知是在打坐凝神,還是睡着了。
他像是一樽沒有自我的空殼,裡面盛滿了對李無疏的思念。
最終,李半初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攪弄得煩了,悄悄使一陣狂風吹散那濃重黑雲。
他現在擁有實體,對周圍的感知大幅下降,從前方圓十裡的動靜了若指掌,而現在的狀态需要凝神聚氣才能感知,操控風雨也不像之前随心所欲。
好在那雲還是被吹散了。
天色将曉。
馬車奔波一夜,雨停之後反而放慢了速度,最後嘚嘚停在一處無名湖畔。
這對白馬是淨緣用術法所化,停下來後就變回了兩隻巴掌大小惟妙惟肖的木馬。
當年道門執掌天下,百家之學皆被列為禁忌,淨緣為了求證百家之學的存在,遍覽群書,雜七雜八學了一大堆本事。
這些本事後來應用于無相宮的建設,無往不利,事半功倍。
阮柒下了車。
“快到了,再往前是天心宗地界。天心宗終年極寒,路面凍結,乘不了馬車,要委屈你走一段路。”
怪不得這一路越來越冷,好在阮柒未雨綢缪讓他多帶兩件厚的衣服。
剛上路時,天氣炎熱,蟬鳴陣陣,待他們行到此處,所見一草一木甚至都帶了霜,眼前的湖泊甚至上了一層薄冰。
李半初才一下車,一陣冷風拂面,差點給他凍出鼻涕來。
“好……好冷!”
他一陣哆嗦,吐息在面前化作一團白霧。
阮柒似乎才想起他沒有靈力,無法抵禦嚴寒。還沒到地方已經凍成這樣,再走一段恐怕堅持不住。
他朝這不成器的徒弟伸手,示意他将手搭上來。
誰知李半初反倒後退了半步,恭敬道:“弟子不敢逾距。”
好像方才拽着師尊袖子觍着臉索要《衍天遺冊》的人與他無關似的。
“你在與我置氣?”阮柒面無表情道。
“不……弟子曾對霜師兄發誓,不對師尊有任何親近之舉。”
阮柒不說什麼,隻是點點頭,便順着道路朝秦州方向走去。
單薄的袖袍被風卷着,他不覺冷似的,步履平穩如常。
李半初望了眼那道蕭瑟背影,隻得裹緊衣服,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路上便見積雪,而且愈來愈厚,确實馬車難行。秦州城不知還有多遠,遙遙望不見城頭。
李半初凍得牙關緊咬,深一腳淺一腳,呼吸逐漸沉重。
“唔……”
他一個踉跄,往前撲倒,眼看就要栽進雪地裡,忽地眼前掠過一片烏黑袖擺。
沒有意料中的寒冷刺骨,他栽進了阮柒臂彎裡。
手腕被握住,一股靈力順着經脈流遍全身,并不霸道充盈,卻淡泊缥缈,片刻便驅散了身上的寒氣。
“師尊……”
“為師看不見,你也不知道扶一下?”
阮柒沒有拆穿他的難堪,表面上由徒弟攙扶,實則反過來暗中撐持着他。
兩人每邁一步,便行十丈之遠。沿途風景在李半初身畔飛快後退。
當然,這是阮柒獨有的詭谲身法,沒有他帶着,李半初斷不可能有此造詣。
“我無法禦劍載你,這樣走快些。一會兒到秦州城,再給你尋一件上好狐裘。”阮柒道。
知道這個徒弟靈力微薄,沒想到竟稀薄至斯。
不一刻,那點靈力又散了。
李半初原本就體溫不高,這下愈是冰冷如雪,阮柒隻得給他持續不斷地輸入靈力。
這師父做得真是無可挑剔。換做是别人做他的弟子,不管是身懷天靈根或有血海深仇,都得對這師父感激涕零生死相許了。
隻可惜,他的弟子是李半初。
李半初臉色發白,苦中作樂,強撐着體面不讓自己依賴他攙扶:“師尊,一看你就沒當過師尊。做師尊的,不能對徒弟太好,容易令人動心。”
“……”
阮柒一陣無言。
“但也不能不好……”
“為何?”
“容易因恨生愛。”
“……”
“半初,你還是少看那些書罷。”阮柒一身磊落道,“我總不能任由你凍死在路邊。”
“不對啊,你怎知道是書上看來的,你該不會看過?”他看着阮柒,試探着道,“你把那本《判官渡我》要過去,莫不是為了自己一個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