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心苑的黃昏結界破了,露出外面的夜空,漫天星鬥。
見慣了黃昏之景,此時的院子顯得别樣開闊。
李無疏躺在東廂房,李半初躺在西廂房。
兩人生了同一副面孔,沉睡的時候就更像了,銅闆從東廂來到西廂,都要懷疑自己遇着鬼打牆。
李半初幽幽轉醒,看到一顆鹵蛋一樣的腦袋。
腦袋下面是張清癯的年輕面孔,兩頰微凹,着白色僧袍,更披了件繡了佛印的袈裟。
這張臉他很熟悉,但他記憶中的這張臉總是與一襲素淡青衣和一根簡單的檀木發簪相關聯。
他腦中一片混沌,脫口便問:“林簡,你怎麼秃了?”
話音剛落,一旁的中年書生噗嗤一笑,拍拍淨緣的肩膀:“林簡?真是令人懷念的稱呼啊,林師傅!”
說話的是颍川百草生。
太平書行是無相宮下面的産業。他頂着一對黢黑的眼圈,來書行商量延期交稿事宜,順便找淨緣叙一叙,說自己最近遇上一些事,看能不能讓淨緣出面給他寬限幾天。
正套近乎呢,阮柒身邊的小童就跑來報大事不妙。
三人趕到無心苑,便瞧見了李半初一劍刺破了無心苑的黃昏結界。
黃昏結界是淨緣所布。
淨緣尤擅此道。他布下的結界鬼斧神工,出神入化,幾乎可以比肩道祖所設的止戰之印。
這結界卻被李半初一劍破了,而他所用的劍,竟是一根破竹竿子。
颍川百草生當場笑了出來,完了之後後悔不已。
這一笑,把路走窄了。
銅闆指着秃驢道:“這是淨緣禅師,半初師弟,你燒糊塗了?”
李半初記起來了。
無相宮實際的掌事者,自号“淨緣”。
隻不過他所熟知的,是他過去的名字,林簡。
“百聞不如一見。阮道長的弟子,當真是與無疏師弟生得一模一樣。”淨緣撚着琉璃佛珠,左右端詳他的臉,“阿彌陀佛。施主竟知貧僧俗名?你我曾見過面麼?”
“不曾,我聽我師父提起過你。”李半初飛快清醒過來,又補充解釋道,“我師父是李無疏。他有恩于我,他還曾授我幾招劍法。”這下把會使劍的事也掩蓋過去了。
“哦?無疏竟向你提起貧僧?”
“畢竟佛修那麼稀罕。”李半初道。
在隻持續了五百年的“萬世太平”期間,道門執掌天下,為安定天下,莫說佛門,連儒門等存在的痕迹都抹得一幹二淨。直到後來,李無疏打破“止戰之印”後,才有佛門典籍流傳于世。
林簡原屬道門正統,靈樞宗弟子,是李無疏的同輩更兼同修。他憑借自己的悟性,在獨尊道術的人世間竟悟出了獨門佛法。現在化身“淨緣禅師”,平日喜歡在無相塔焚香念經——如果沒人打擾的話。
“若非當年無疏師弟點悟,貧僧也不能勘破紅塵,入得此門。”
李半初點頭:“勘破紅塵,但是創立了一手遮天的地下組織,比道門十一宗加起來還有錢。”
淨緣面上不動如山,轉佛珠的動作卻暴露他心中的得意。
當年林簡在修習道門正統道學的過程中誤入歧途,被靈樞宗藏書閣裡的佛法殘篇所吸引,内心一度掙紮不定。後來還是聽李無疏開解,才堅定志向,毅然離開了道門,創立無相宮。
颍川百草生道:“沒有李無疏,就沒有無相宮。”他從懷裡掏出紙筆,拿舌頭舔了舔筆尖,“我要把這話寫進《李無疏續傳》裡,再配個蕩氣回腸的故事——藏書閣佛子窺佛法,李無疏片語渡迷津。”
淨緣并不理會他,又撚着佛珠問道:“黃昏結界是你破的?”
“是他破的。”颍川百草生探身道,“咱們仨不都親眼瞧見了?”
銅闆也在旁點頭。
李半初心裡一咯噔,心想淨緣等在自己床前原來是要問罪于自己,頓時縮進被子裡,假裝身體不适:“我師尊呢?”
“阮仙長在東廂照看李無疏。”颍川百草生道。
在東廂?
這是自然。
這種時候不陪道侶難道來陪這麼個便宜徒弟?
雖明白這個道理,李半初還是略感失落。
見狀,淨緣連忙道:“你師尊也很關心你,你暈倒後,他立刻就趕來了。”
李半初不大信,阮柒能放下李無疏趕來看自己?
“哈……那他有替我求情嗎?”
“你是說打破結界之事嗎?”淨緣安撫地一笑,“你當為此慶幸,結界一破,李無疏的情況便立刻好轉了不少。”
銅闆也道:“是啊,宮主獎賞你還來不及。怎會罰你?”
“當初我倒沒想到這一層,結界阻滞了靈氣流轉,其實不利于無疏師弟養傷。”淨緣不無懊惱地歎了口氣,“現在這樣挺好,晴雨變換,視野開闊,于修養心性有益。阮道長也該換換心情了。”
其實李半初内心裡也這麼覺得,這間院子,實在太悶了。
颍川百草生拈着筆,贊歎道:“不愧是阮仙長挑中的弟子。看你年紀輕輕,才不及弱冠,竟然一招就破了淨緣的黃昏結界。此招可有名字?”
“這招是李無疏所授,招名‘雲開見日’。”李半初不假思索。
“‘雲開見日’……”颍川百草生立刻把這招名記在本上,“小仙長,那你與那兩個少俠比劍時,所用之招……”
“也是李無疏教的,‘藏鋒入鞘’!”
颍川百草生忙記下,又問:“那你當時說的關于衍天宗那番話……”
“還是李無疏教的。”
李半初心想,我這名頭真好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