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無疏是五百六十四年來第一個飛升的道門弟子。
這次飛升與往日不同。他沒經曆劫雷,也沒見到傳說中的上界。
世道飄離,不知是人間舍棄了上界,還是上界遺棄了人間。
李無疏的飛升,水到渠成,福至心靈。對此,他本人覺得純屬僥幸。
許是天道崩毀,位格空缺。
抑或生靈塗炭,而他救世心切。
總之那一年,李無疏才不過二十七歲。肉身内丹盡毀,脊骨碎為三截,俨然是個廢人。
而他本人神魂離體,能與天地感應,風雨雷電俱随意動,唯獨一點——
自此與他人,包括親友摯愛,不能相見,不能相聞,不能相觸,如同陰陽兩隔,對面不識。
所以大清早的,李無疏候在城北三才觀的屋頂,眼睜睜看一隻大黃狸從自己身體中間穿了過去,大腚往他左腳的位置囫囵一坐,啃起了腳丫子。
李無疏真想擡腳颠開它的肥臀,叫它知道人心險惡。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縱一陣風,吹拂大黃狸那身蓬松的貓毛。
三才觀正對的這條街人聲鼎沸,清早小吃攤生意興隆,炊煙缭繞。
老槐樹對面說書的剛講完一回書,底下聽衆又叫嚣着再來一段兒。呼聲最高的是“井紅娘渾撮陰陽聘,判官劍月下惹紅塵”。
這出講的是李無疏和阮柒的一段舊事。
再不多時,阮柒可就要出攤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聽到這段書,會作何感想?
李無疏臉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劍一般的凜冽。
說書的感覺背後一陣洶湧的寒意,不禁打了個哆嗦:“井紅娘這種精怪乃是那些書生意淫杜撰而來,甚是無趣!不若在下給諸位講段參陽仙君洛水應戰八宗高手的事迹?”
李無疏應戰八宗高手這段人人都聽過百八十遍了。
台下頓時一片噓聲。
看來比起這個,大家還是更喜歡聽李無疏和他道侶的感情史。
阮柒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觀門口出攤。
步虛判官,衍天一脈傳人,無相宮宮主,參陽仙君遺留人世的道侶,身份何等尊貴,竟然纡尊降貴在街口擺攤算命。
每回出攤,都有不少人慕名而來,隊伍能排出半裡開外。
任你是天潢貴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擠在找牛的老農和算姻緣的光棍中間老老實實排隊。
今日是十五,隊伍早已排了老長,仍不見阮道長人影。
李無疏沒邊沒形躺在檐脊上,聽到下邊騷動,才往下一看。
竟是兩個少年在隊伍最前面發生争執。
“莊瀾,你就讓我這一次吧!上回那隻鯉魚精的功德我可都讓給你了!”
被稱作莊瀾的少年冷眉冷眼,無動于衷:“真敢誇口,淩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師隻收一個徒弟,說什麼都不會讓給你的。”
原來這就是阮柒那兩個未過門的徒弟!
李無疏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兩人。
兩位都是眉清目秀,長發在腦後簡簡單單高豎起來,十分俊挺。叫淩原的少年一身張揚耀眼的白衣,而莊瀾穿的則是黑色,顯得氣質深沉。
兩人各自配有一劍,裝扮略微眼熟,雖然二人氣質迥異,身上卻有着同一個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誰,李無疏無論如何也聯想不起。
他朝下觀察了好一會兒,沒瞧出這倆人哪個身負血海深仇,哪個身懷天靈根——對了,“天靈根”這種東西乃是凡間寫書人臆想杜撰的,道門從未如此劃分資質。
這兩位少年才俊争的是阮柒攤位左手邊最近的位置。
前來求卦的百姓多半身處困境,兩人擠到前面,是為第一個争搶這份助人為樂的功德,以此在阮柒面前表現一番。
攤子對面的三才觀,不受香火,隻受功德。裡面供的是阮柒已故的師父三才道長。
阮柒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李無疏信口胡說,他真的在積攢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順手行各種小善,記在阮柒名下。
不過李無疏至今不知道,阮柒攢下這麼多功德有什麼用。
看不見,摸不着。
沒見他大乘圓滿,也沒見他得道升仙。
況且他宗學還未有傳人,這時候飛什麼升?
眼下兩個少年資質頗佳,相貌氣質也讓人心生好感,身上劍氣淩厲,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阮柒收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後,倒是頗有安全感。
李無疏腦中浮現了畫面,頓時想起肺痨鬼的話來——
“姿容清絕,外冷内熱……”
“這種設定好适合做師尊哪……”
“往往經過一番虐身虐心之後……”
他心裡一咯噔。
不行!阮柒有難!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現在隻是遊離人世之外的一縷神魂,什麼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阮柒,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雜聲倏地停了。李無疏順着衆人的目光看過去,便見街角一大一小兩道人影正緩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藍衣童子,名字叫銅闆,個頭隻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頭,面如傅粉,煞是可愛,但是臭着張臉,像被欠了壓歲錢。
另一個便是阮柒。
阮柒還是從前那副模樣。
長發從背後流瀉而下,及膝長,發尾綁了根褪色的紅發繩。幾縷發絲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輕輕撩動。
與從前不同的是,他雙眼之上覆着條一掌寬的皂黑绫緞,益發襯得那張玉刻面容冷豔清絕。
黑衣蕭瑟,隻在腰間緊束,素而寡,袖擺如同烏雲低垂。
道門當中一些人與他素有舊怨,竟在背地裡嘲他這身裝扮是喪服——當然,這種話還從未有人敢傳到他本人耳中。
阮柒雖然目不能視,卻行止自如。身邊的小童子銅闆是專為他引路的,但其實從來派不上什麼用場。
以阮柒的修為境界,五感共通,知覺非凡人能比,行走時可以自行避開較大的障礙。
他的雙眼是為劍氣所傷,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現在,也不曉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條黑绫,李無疏心裡一陣發緊,像被什麼攥脫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進去,滋味很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