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一走到僻靜小路,再度撥通電話。
一次不接,那就再打兩次,兩次不接,那就再打四次。
終于,電話接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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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雍城的那天,并不是季少虞第一次被忽然接走。可當他上車後,心卻躁動不安。
季少虞看着站在車外沖他揮手道别,說着下月見的隊友,勉強擠出個笑。
他昂起下巴張望,從一張張熟悉的面龐掃過,卻直到車門緩緩合上,也沒看見在找的人。
還有話想跟淩一講,以為還有時間,可以在去機場路上告訴他,可是......
季少虞慢慢垂下眼,靠坐在椅上,出神地盯着前方。
“少爺,請您系好安全帶。”
他看了眼後視鏡裡望向他的人,慢慢拉動側邊安全帶,問:
“我們去哪兒?要我做什麼?”
副駕駛座的保镖有些意外,早在接到他時,就已經說明了此行來意,而顯然季少虞走神得厲害,什麼都沒聽見。
“老闆正準備在南非以您的名義舉辦足球慈善活動,季小姐是總負責人,派我們來接您。”
保镖口中的老闆,是季少虞的表哥、小姨的大兒子沈回,市值千億美元的沈建集團現任掌舵人。
沈建的前身是沈回爺爺、著名愛國實業家沈渤舟一手創建的家族集團,季月自然也在有持股,替沈回打理海外事務。
自季斓漪嫁入沈家後,季家就一直在其庇蔭下,現如今在以京港為核心北部後方紮根立足。
有這麼厲害又疼愛自己的大哥和姐姐,任誰都會羨慕被家人寵愛的季少虞。就像這次的慈善活動,也會斷定是因為他喜歡足球,喜歡那些球星,才會不惜為他花重金準備好這一切。
不料,季少虞聽後隻是問道:
“大哥和姐姐他們在南非的什麼生意遇到問題了?”
保镖看着他,微微一笑,閉口不談。
“南非,不是貴金屬就是礦産......”季少虞看向窗外,“礦場的資質有問題?直接送錢給政府太張揚,所以就想做個慈善?”
“抱歉少爺,這些事情我們不清楚。”
季少虞自然知道,也打算為難他,隻是心中有氣,才故意多說了幾句。
這種「慈善」對于他而言已是駕輕就熟。
就像去年,季家管理的工廠被曝光污染排放問題,恰逢世界地球日,季斌淙就從學校接走他,在媒體的鎂光燈和攝像頭下徒步爬山回家,禁用汽車,關燈節能,以公關醜聞。
季少虞對此并不排斥。
君子論迹不論心,以及還是那句話,家族培養他并不是讓他做一個徹頭徹尾無用的廢人。
他長得人畜無害,與季月和沈回一身珠光寶氣和唯利是圖的精英臉截然不同,做慈善最合适不過。
可是,這些都不足以勸服他自己接受此時倉促的分别。
季少虞緊抿着嘴唇,木讷地看着窗外劃過的田野和池塘。
他們跑過田野,聽過家鴨叫聲的池塘。
他很清楚此刻的心情,隻是不願承認。
我為什麼會舍不得他?
隻是普通的隊友罷了,沒什麼好舍不得的。
可越是強迫自己不要去想,淩一的臉卻總是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甚至開始與依依發給他的照片重疊。
簡直是折磨。
道德枷鎖在他脖子上咔咔作響,壓得季少虞擡不起頭。
嗡嗡!
【淩一:剛剛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是,他想問淩一周末有沒有空,要不要來京港?
現在意識到自己感情的遊移,他怎麼都開不了口。左滑,删掉了對話框,清除所有聊天記錄。
季少虞緊咬着牙關,握着手機的手微微發顫。
他可以是一個逃避感情的懦夫,但決不能是個混蛋。
【xY:小魚,啟程回京港了嗎?】
【小魚:沒,有點其他的事,需要去外地。】
【xY:好突然,剛剛決定的嗎?】
【小魚:是哦,我也是剛知道】
【xY:開始慶幸沒能去雍城看你。】
【xY:如果讓我親眼看見你突然的離開,我會很舍不得,會從你離開時的那一秒就開始想你。】
他用淩一的口吻讀完了整句話。
季少虞盯着屏幕上的字,仿佛不會呼吸。
長時間的飛行讓他很難捱,真就成了被迫上岸的小魚,總是躺在床上,不碰手機,也不吃飯,什麼都不做。
保镖和季月通了電話,讓機組在多哈多停一天,派了醫生過來,卻沒檢查出病因。
“不會是抑郁症吧!就是抑郁症吧!”
季月抓住正在看财經雜志的男人的手臂,大聲發文問:
“食欲減退,活力減退,興趣低下,嗜睡還......”
“關心則亂。”成熟英俊的西裝男人面無波瀾,“聽說他在雍城遇到過一點小麻煩,我已經聯系人去處理了。”
“什麼麻煩?我怎麼不知道?”
“我擔心你直接開車撞爛他們學校本就不結實的大樓,畢竟天然氣洩漏的借口已經用了太多次。”男人看了她一眼,“這就是沒告訴你的原因,鑒于的情緒控制問題。”
季月:“......沈回,你嘴能再毒點嗎?”
沈回笑着推了推金絲眼鏡。
話音剛落,季少虞穿着睡衣和拖鞋走下來,從二人身邊雙目無神地路過,從冰箱裡拿了個蘋果,慢吞吞地又折返上樓。
沈回叫住打算追上去的季月。
“我下午回倫敦,你跟我一起過去。”
“可是,寶寶這樣我不放心!”
沈回站起身,扣上鐵灰色西裝紐扣,說:“就是因為你不放心,所以才讓你跟我一起走。”
季月還是遲疑。
“池池在這邊,讓他跟少虞談談。”
季月想了想,點頭同意。
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的季少虞,在剛剛挂斷了這麼久以來,同依依的第一通電話,再次将自己關在了房間裡。
咚咚!
“剛做好的爆米花,你再不出來,我就一個人吃了啊。”
床上的人還是不動。
“嘶——早知道不來這邊了,膝蓋的舊傷又犯了,站不穩,站不穩了!”
聞言,季少虞趕忙爬起來,沖向房門。
“池老師,你沒事吧?”
池意倚着門框,遞出爆米花,笑眯眯道:“吃點嘛,剛出爐的!”
“啊,跟我大哥在一起久了,你都成狐狸了!”
池意笑着走進季少虞緊閉多日的房間。
“我看了你們小組賽的錄像。”池意一把拉開窗簾,讓桌灣正午的陽光傾斜而入,“第二個進球拖太久了,不然你們還能進一個。”
說起比賽,季少虞很快便卸下防備,邊吃爆米花,邊聊了起來。
“主要想着,他們肯定回防,所以就多溜了會兒他們。”
池意搖頭:“他們整場比賽都沒有換人,體力已經耗盡,根本不用擔心。應該再果斷一點,你和你們前鋒都是滿狀态,這麼處理太拖沓。”
池意畢業于江城大學,曾是江大足球校隊的隊長,就是常理常挂在嘴邊的那支冠軍隊伍。
大學畢業後沒多久,池意就進入聖光高中擔任足球教練,後來碾轉于多所學校,帶出過U12、U14和U18冠軍,是非常優秀的青少年足球教練。
季少虞才會叫他池老師,也對他的評價深信不疑。
“你們下場踢濱海,怎麼着也得進五個吧?”池意問。
季少虞放下爆米花,歎了口氣:“下場比賽我不想去。”
“為什麼?”
“你都說了,濱海本來就是弱隊......”季少虞低下頭,“我上不上場的也沒關系吧。”
池意看着他,見到了滿臉寫着的「逃避」二字。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
季少虞擡起頭,眼中滿是驚訝。
池意繼續道:“不知道你在逃避什麼事,逃避什麼人,但是,你必須要面對。”
他站起身,從床鋪上拿起響過好幾次的手機。
“感情是最簡單的事情,是我們把它想得太複雜。”池意将手機遞給他,“不要逃避,不要隐瞞。say it out and figure it out.”
季少虞握着手機,看向池意慢慢掩上的房門。
在依依的電話再度打來時,他終于下定決心接聽。
“依依......”
“你出軌了嗎?”
這句話,讓季少虞瞬間坐直了身體,大聲反駁:“當然沒有!”
對面人忽然笑起來,說:“我知道,隻是覺得以這個為開場白,你會不那麼急着挂斷電話。”
季少虞也跟着笑了起來,好像這幾日的緊張都消散了許多。
“所以,告訴我,你到底在愧疚什麼?”
他盯着腳尖,聽着電話裡依依的呼吸聲,終于下定決心,說了出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一看到你給我發的消息,就會想起淩一。”
他終于說了出來。
也終于承認,從那天坐上車,車門關上那一刻,他就開始想念淩一。
他無法接受這種感覺。
好像從慶功宴後,一切都變了。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表面上,隻是将兩個相似的人弄混,但卻是徹頭徹尾的渣男行徑。
依依對他越好,越體諒他,這種感覺就越強烈。
他做不到面對淩一,更做不到面對依依,隻能選擇逃避。
“是我的問題,是我太糟糕了。對不起。”季少虞開始流淚,最終将臉埋進了膝蓋,“依依,我們不要再聯系了,是我對不起你。”
對面還是沒有講話。
明明身處豪華莊園,他卻隻覺搖搖欲墜,頭頂再名貴的吊燈,此刻也變成達斯克摩之劍,等着依依一聲令下,處決他這個糟糕頭頂的人。
電話那頭的人終于開口了:“小魚,你将我認成淩一,并不是你的錯。其實,我就是......”
“怎麼會不是我的錯?”
季少虞站了起來,沖着電話吼道:“分不清最讨厭的人和最喜歡的人,這本來就是我的錯!我那麼讨厭淩一,那麼,那麼讨厭他,怎麼可以......”
季少虞說不下去了,好像他的心知道自己在說違心的話,就那麼封住了他的唇舌。
窗外是冬季桌灣,海面幽深,幾乎就要将他吞沒。
“你真的很讨厭淩一嗎?”
季少虞說不出話,隻能從喉嚨擠出一個字:“嗯。”
過了幾秒,對面的人忽然輕笑了聲。
“傻瓜。”依依說。
季少虞不解,目光從窗外落到鏡子裡哭紅眼的自己。
“是我的原因。是我讓淩一照顧你太多,才會讓你有這種錯誤的感覺。對不起小魚,你該怪的不是自己,是我。”
“什麼?”
季少虞顯然不明白,不,他明白依依在說什麼,但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在你身邊,總是擔心你外出比賽的安全,我相熟的人隻有淩一,所以讓他代勞的很多本應該是我做的事情。再加上,你曾說過,我和淩一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這麼看來,你偶爾會把我們混淆,也在情理之中。”
依依的話似輕巧的鈎子,将他腦中的死結輕松解開。
“依依,你......”季少虞難以置信,“你不怪我嗎?你不生氣嗎?”
“嗯,的确有點。怪你因為這件事冷落了我好久,氣你不相信我能和你一起解決問題。”
季少虞破涕而笑,坐在床邊。
“這算什麼生氣?根本就沒有在怪我。”
“嗯?這還不算嗎?還好吧,作為生氣的懲罰,你答應我一件事。”
季少虞坐直了身體。
“好,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你。”
他以為依依會讓他親口承認二人的關系,或者讓他去江城見他,但沒想到,依依對他說:
“我要你和淩一保持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