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比賽日還有兩天。
大家都猜到了常理會加大訓練強度,但在看見宿舍外的沙袋時,還是覺得自己低估了常理。
常理這個人就是不符常理。
天色大黑。
常理啃着面包,從一衆睡眼稀松的球員前走過:
“打什麼哈欠啊?這都四點了,還困啊?”
此話一出,衆人怨聲載道。
“教練,你也知道現在才4點!”
“我們昨晚練到22點才回宿舍啊!”
常理沒搭理他們,走到了異常精神的季少虞面前,笑道:
“喲呵,你倒不困?”
季少虞目不斜視,站得筆直。
常理心裡有了底,問淩一:
“你跟他說的?我今早要弄你們?”
季少虞偷偷瞥了淩一一眼,當常理扭過頭時,又趕忙收回眼。
沒錯,昨晚訓練結束,季少虞回宿舍慢悠悠地給依依發消息,卻不料,淩一直接将他架進了浴室。
“今天下午和晚上,都有很多人站出來替你說話,覺得常理的判罰有誤。”
淩一将浴室布置好:
“按照我對常理的了解,明早的訓練時間不會晚于四點。”
打開花灑:
“洗完睡覺,保證22點-2點的睡眠時間。”
季少虞不疑有他,早早睡下。
這才有了勉強不犯困的現在。
程浪他們也聽淩一說了這推測,但都沒放心上:又不是軍訓,怎麼可能大半夜拉人起來?
“來,跑十公裡之前,每人抗一沙袋。”
常理擡手一指:“别嗷了,就5kg輕着呢!再嚎背倆。”
哀嚎聲停下。
——沒停多久。
因為他們走到校門口,發現常理不知從哪兒弄來了輛敞篷皮卡。
袁教練坐在駕駛室,臉色鐵青,顯然不滿常理的安排,但偏偏對方又是主教練,還都得聽。
“教練,這是什麼意思啊?”
“還不明顯嗎?”
他一躍跳上了皮卡後車廂,笑眯眯道:
“列隊負重跑十公裡,有人掉隊就加一公裡,而我嘛……”
常理往後靠去,挪挪背,找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就勉為其難地在前面領跑吧。”
所有人都被他的不要臉程度震驚,卻也沒人敢開口。
列隊出發。
雍城大學地勢平坦,倒是讓江大的人松了口氣。
要是像江大周圍那些坡坡坎坎,更甚是山路,他們今晚多半得交代在這兒。
天氣暗得厲害,昏暗路燈成了唯一的光亮。
寬闊的四車道馬路上,除了皮卡引擎,隻剩下整齊劃一的腳步。
他們日常訓練強度都不低,十公裡不算難,但身上多了五公裡負重就不一樣了。才跑出兩三公裡,就有人開始喘,腳步一時也亂了起來。
列隊跑最注重節奏,一人落隊,都會被打亂。
“一二一、一二一……”
這時,淩一的聲音響起。
聲音不大,卻如同一記強心劑,讓人無比安心。
季少虞回頭,越過重重人影,看向隊伍最末端的淩一。
出發時,淩一來确保他的沙袋緊貼背部,還将其再次交叉固定,并告訴他,他會在隊伍最後壓陣。
或許這就是隊伍安全感的來源。
不用那些打雞血的言語鼓勵或是浪費體力的唱歌,而是淩一安靜地在他們身後,用配速誤差極小的控速,讓隊伍能以最舒服的速度完成十公裡。
所有人都配合着淩一的口哨,整理步伐,保持住了隊形。
天還是黑,還透着點蟹殼青。
他們跑過雍城理工大學的院牆,跑過層層密林,跑過白鵝凫水的池塘。
五公裡。
淩一擡起手臂看了眼表盤,伸手輕拍了前人的肩。
身旁隊友收到信号,同樣伸出手拍肩,擡起的手臂像躍起海面的魚,直到拍到了最前排的幾人。
隊形輪換。
這是季少虞在聽見淩一說,他要去壓陣後,叫來程浪、鄧東、黃維等人商量的。
跟騎車差不多,排頭破風,承擔風阻,會消耗額外體力,但他們作為正副隊長有必要站出來去做這件事情。
幾人都沒意見,不過程浪倒是對于「正副隊長」這一點表示不滿。
程浪:“你們都是,那我算什麼?”
黃維:“你算湊數。”
鄧東:“你算熱心隊友。”
程浪:“……”
季少虞:“你算我哥!”
程浪:“嗚嗚嗚!還是我們家小魚嘴甜會疼人。”
他摟着小魚踹飛其餘兩人,但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嗯,淩一看了他一眼。
現在,跑完五公裡他也笑不出來,身旁的黃維也是。
“終于可以換了。”
幾人準備切到後排,換第二排隊友跟上,但常理的的喇叭聲,先一步打斷了他們。
“喲,還挺聰明的嘛!”
常理舉着個擴音器,眼含贊許,笑容親切:
“前有隊裡體能最好的四個活寶給你控速抗風,後有淩一給你們壓陣。其他人跑得挺輕松哈,你們昨兒不是好兄弟,喊着什麼‘小魚不踢,我也不踢’。來來來,既然是好兄弟,那就有好大家分。我給你重新調調啊。”
常理擡起手,大漢點兵:
“高寒、王超越、石磊和周天佑。”
點到的都是隊裡替補,體能較差,混在隊伍裡還算勉強。可一旦去前排領跑,速度和節奏一定會亂。
這就是常理想要看到的。
季少虞看不下去,沖刺跑向排頭,對他們說:“别強撐大步幅,換成小步高頻。”
随後,他繼續加速,追上了常理的車。
袁教練看見後視鏡裡的季少虞,保持車速,讓他得以和常理說上話。
“教練,是因為我嗎?”
常理看了他一眼,繼續吃起面包。
“我已經跟張弘道了歉,也接受了懲罰,而且排頭這個主意也是我出的,如果要罰就罰我一個人好了。他們好多人昨晚都沒怎麼睡,這麼跑下去肯定要出事的!”
“季少虞。”
常理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水:
“我帶過的隊,比你提過的球還多。他們能跑到什麼程度,我比你有數。我知道你是你們家的寶,但在集體裡面你能别老把自己看得特重嗎?世界不是圍着你一個人轉,沒了你我們照樣踢球。看不慣就自己退賽。”
季少虞怔愣,身側擺動的手也停下。
“還愣着幹啥?”常理說,“等着我給你擦汗呢?”
駕駛室的袁教練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忍無可忍:“常理,你不要太過分!你現在坐的車就是小魚家贊助給的。”
常理當然知道,但他更想知道此刻的季少虞會怎麼做。
季少虞低下頭,手慢慢放了下去,腳步也停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像是被圈養多年,一朝被放生到野外,不知所措的小獸,就那麼呆立着,用紅起的眼睛看着常理。
常理别開頭。
不一會兒,排頭的四人都超過了他。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着即将掉隊的季少虞,不停喊着他:
“小魚,快跑啊!”
“小魚!”
常理看着愈來愈遠的季少虞,失望地搖搖頭。
果然富二代都沒什麼區别。
他拿起擴音器,準備宣布季少虞掉隊。可突然——
季少虞奮力直追,在最末的淩一伸出的手即将碰上他時,獨自沖回了最前頭。
他的速度沒有絲毫慢下,仿佛身後的沙袋不存在,剛才常理有意的羞辱貶低也不存在,迅速調整速度,換下了體力不支的周天佑。
身旁的石磊腳步踉跄,眼看前方就是長下坡,這麼跑肯定會摔。
季少虞伸出手,用力擡起他身後的沙袋,替他減重,同時拉住了身體前傾的他。
石磊感激地看着他,想要說謝謝,但幹澀的嘴唇也跟黏上似地,好不容易張開條縫,就跑進去冷空氣,刺得他本就全是血腥味的喉嚨更痛。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看前邊。”季少虞邊說邊将他的沙袋解下,“跟着我。”
石磊看着肩膀比他小一圈的季少虞,卻扛起了他的沙袋,一時間,喉嚨發緊,鼻子也酸。
季少虞吃力地将沙袋提了提,對他說:“你沒給我添麻煩,我是你的副隊。”
沒了負重的石磊擦了擦眼睛,深呼吸幾口,緊随着季少虞的步伐調整節奏,穩住了配速。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
常理看着喊起号子的季少虞,哼笑一聲,又拿起擴音器:
“季少虞,替人跑排頭,背沙袋,又喊口号給你能着了是吧?要不要再給你加練啊?”
被喊話的人沒開口,其他人倒先回答:
“你沒說不能這麼做啊,隻說不能掉隊!”
“就是,要是這也要加練,那加吧,我也可以替小魚跑!”
季少虞擡起頭,用力咽着喉嚨,對他說:“行啊。還剩兩公裡,大家跑完再給我加呗。反正隻要練不死,就往死裡練!”
說完,他笑了起來,黑黑的眼眸還是很亮,仿佛幾分鐘前差點哭鼻子的人不是他。
常理想不到什麼話接下去,笑着搖搖頭,放下了擴音器。
這臭小子,還行。
黑色皮卡打着燈,遠光燈緩緩移動,如同在黑夜撕開一條口子。
口子越來越大,擺光溢出天際。
天漸漸亮了。
季少虞坐在湖邊,望着灰白色的天飄在湖水上,潮濕又新鮮。
汗水早幹了,涼風吹在身上剛剛好,舒服得閉上眼。
“真不退賽啊?”
季少虞睜開眼,看着端着面條站在他面前的常理。
“不退。”兩個字趕緊利落。
常理像是不在意,又像是對這個答案有些失望,聳了聳右肩,道:“行吧。”
“常理。”
季少虞叫住了轉身的人,問他:“你是不是可高興我堅持下來了。”
常理故作沉思的模樣,皺眉想了想:“有嗎?”
眼見,季少虞還在盯着自己,他無奈道:
“今天看見你小子,跟我當年一模一樣。”
“哦~教練你當年也是富三代嗎?”
常理:……
見把人氣跑,也算是報了仇。
季少虞心情大好地躺下,直到眼前出現淩一的臉。
“外賣定了早餐,但得回學校才能吃。”
季少虞點點頭,跟淩一道謝。
“小腿還疼嗎?”
季少虞有些好奇,坐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我腿疼?”
“當你替别人扛過沙包,跑在排頭的時候,你也應該想到。”說着,淩一從兜裡掏出黑色運動膠帶,慢慢纏上季少虞還在微微抽搐的腓腸肌。
“小腿筋膜過載。”淩一收回手,“回去陪你找隊醫。”
“嗯。”
季少虞應下,雙眼卻繼續望向彌漫起水霧的湖面。
忽然,他問:
“淩一,我們會赢嗎?”
“會。”淩一沒有猶豫,“或許不是這一場,但最後,我們一定會赢。”
季少虞剛想回答,但沖來的隊友已經将他們團團圍住,石磊和周天佑一人抱着他一隻手臂,嘴上喊着,“小魚大人大恩大德,卑職沒齒難忘!”
一群人鬧作一團,凫水天鵝也嫌他們吵,撲騰翅膀飛走。
吵鬧中,他從人群縫隙中望向淩一。
視線交彙。
淩一肯定知道他剛剛想說什麼。
他想說,真巧,我也這麼認為。
我們一定會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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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理工足球場不大,比賽日更是座無虛席。
除了本校師生和附近居民,還有從江城遠道而來的球迷、好友,以及——
“常教練你好,我是江城大學校報體育闆塊記者,黃瑩。”
黃瑩一手捏着錄音筆,一手鄭重其事地亮出了校報記者證:“請問,本次小組賽的首發名單中為什麼沒有江大隊長淩一和京港大學副隊長季少虞?為什麼在我方記者得知這一線報,向你求證時,你遲遲不願回應?這其中是否存在利益輸送?”
常理被逼至牆角,目瞪口呆地被迫聽完三連問。
季少虞和淩一就趴在更衣室門檻,憋笑地看着吃癟的他。
常理瞪了他倆一眼,二人縮回頭,下一秒又齊齊冒出來。
“這兩個小混蛋,他媽……”
“注意措辭。”黃瑩将錄音筆怼到他臉上,伸手指向身旁的攝影師,“錄着呢。”
常理深吸口氣,煩躁地趕走到鏡頭前擺pose的程浪和黃維。
“去去去,有你倆啥事兒?”
他清了清嗓子:“戰術布置,無可奉告。”
黃瑩顯然不準備放過他,又問:“請問你的戰術就是在小組賽第一輪輸球來讨個開門紅嗎?”
“你這孩子,嘴怎麼這麼毒呢!”
“這就是你的回答嗎?好的。”
黃瑩将錄音筆放到嘴邊,自言自語道:“我方記者在向常教練求證兩大主力核心為何缺席首發名單是,遭遇了教練慘無人道的人身攻擊,對此我……”
“诶诶诶!你這小孩兒怎麼回事!”
常理去而複返,奪過錄音筆,同時指向門旁看熱鬧的二人:
“淩一,季少虞,你倆還笑!給我看飲水機去!”
季少虞和淩一将手放在眉前,乖巧氣聲道:“Yes sir!”
走出球員通道,刺眼的陽光朝他們射來。
雍城理工沒有像他們學校的轉播大屏,隻有一塊比分闆LED屏。
但當他們出現在場邊時,依舊聽到了如潮水的歡呼聲。
循聲看去,教練替補席身後坐着不少熟面孔。
方墨也在,一改随時準備登台唱rap的穿着,也穿起了江大的白色文化衫。他沖着自己瘋狂揮手,就差拿個喇叭喊他的名字。
季少虞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聽到了。
很快,他又發現了黑色文化衫的人群,那是他們在京港的朋友。黑白兩色的人都做到一塊,在一衆雜亂顔色中很是顯眼。
他在裡面試圖尋找依依的身影,但又很快想到,依依說了,他來不了。
低頭正失落,忽然又聽見喊他的聲音。
——是小螃蟹的聲音。
季少虞擡頭,見到了沖着揮手的小螃蟹和伊然。
一時有些驚訝。
“你們也來了?”
伊然讀出了他的嘴型,指了指身旁的小螃蟹,接着豎起4根手指。程浪的球衣号碼。
季少虞會意,沖她比了個大拇指。
伊然開心地笑起來,但很快,她察覺到了一股莫名的寒意。
她的目光移向季少虞身旁坐着的人,穿着球衣,同樣帥氣,卻和她喜歡的季少虞完全不同的風格,更加沉穩,甚至是生人勿進,尤其是此刻看着她的表情。
伊然有些緊張,直到那個人轉過身才放松。
“小螃蟹。”伊然戳了戳身邊的人,“幫我看看那個9号是誰啊?”
“哇,你也發現那個大帥哥啦!小魚朋友圈也發過他,訓練照裡更是帥得不行!我看看叫什麼名字啊……”
“淩一。”方墨接過話,“我們倆都是小魚的高中同學。”
“他們是很好的朋友嗎?”
這可難倒了方墨,他猶豫道:“不算吧?但現在關系肯定比以前好了。”
伊然點點頭,繼續将目光放在季少虞的背影上,見到那個叫淩一的男孩子伸出手臂,搭在季少虞身後的椅背,忽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像是,故意做給她看的。
忽然,淩一扭過頭,直直地看向她。
讓這種感覺更加明顯。
可是,為什麼呢?
“你看啥呢?”
季少虞看着頻頻回頭的淩一。
“看到了從江大來的朋友。”淩一坐直身體,擰開水遞給他,“猜猜看,上半場比分。”
“嗯…0:1!”
說完,他發現淩一微微挑起了眉。
“喂,好歹有點自信吧。”
淩一笑了笑。
其實他們心裡都沒底。
二人的缺席會有什麼後果,他們很清楚:鋒線疲軟,中場混亂。
從對方的首發圖能看出來,雍城理工選擇4-2-3-1的陣型,就是準備雙後腰加強控制,邊鋒快速突破,來實現高壓逼搶。
可一切還沒開始,季少虞任就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