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這次帶回了一隻鷹。
“這是要馴鷹嗎?”看着阿娜拿出一個造型奇怪的木架子,查克一下子明白了。
木架子呈圓弧形,漆黑發亮,前後可以擺動。
阿娜把鷹放在架子上,用鍊子鎖住鷹的爪子,鷹站在搖晃不停的架子上,時不時需要用翅膀保持平衡,始終無法放松休息。
這樣過了三天,阿娜從倉庫裡出來,把鷹連同架子放在人來人往的土房裡,其他小孩見怪不怪,烏瑪沒見過馴鷹,一時新鮮,搬了張小闆凳坐在阿娜旁看她馴鷹。
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訓鷹無聊又枯燥。
簡單來說,就是讓鷹餓着肚子,睡不了覺,人和鷹一起熬,熬到鷹願意服軟,願意聽從指令。
“阿娜,為什麼要馴鷹?”烏瑪問出她心中疑惑。
“坎巴沙的傳統,馴成的鷹可以幫忙打獵。”
“鷹放出去打獵不會飛走嗎?”
“所以要馴服它,馴服後不會再飛走。”
烏瑪若有所思,這時雛鷹忽然擡頭,她猝不及防和它對視,心髒被小錘敲了一下,湧上一絲微妙的感覺。
仔細看鷹和初見時不一樣了,它時不時眯上眼睛又被晃醒,呆滞的眼睛向四周轉轉,然後像壞掉的鐘表一動不動了。
仿佛靈魂缺了一塊。
看着看着,烏瑪起身出了門,門外吹着冷風,她仍覺得悶。
“你也很難過,對嗎?”
烏瑪轉頭,一個小小的身影站在她身旁,是康吉。
“你……”她驚訝地看着他,剛才沒注意身邊還有人在。
“我出來打掃羊圈。”
“哦。”烏瑪站在牆邊低下頭。
康吉沒有離開,他倚靠在烏瑪右手邊的牆上,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不管她搭沒搭腔,兀自說道。
“看到那隻鷹,我很難過。”
烏瑪看向他:“我們需要它。雪山上吃的東西太少了,馴鷹可以幫忙打獵,抓到更多獵物,我們才不會餓死。”
“我知道,我們需要食物。阿娜說,人餓肚子的時候,隻會考慮怎樣吃飽活下去,别的東西都排在填飽肚子之後。”
康吉努力模仿阿娜當初的語氣,烏瑪靜靜聽着。
“你想說阿娜說得不對嗎?”她問。
康吉搖搖頭:“不,我覺得阿娜說得很對。”
“那為什麼覺得難過?”
“為什麼難過……”康吉眼神發虛,似乎在回憶。
“雪山腳下有一個叫坎巴沙的地方,我曾經的家。那兒的人們幾乎都會馴鷹,起初是為了捕獵,後來學會養牛羊駱駝,不用再靠獵鷹過活,他們就馴鷹供自己玩樂,互相攀比。”
烏瑪沉思。
康吉站累了,靠着牆蹲下,深深呼了一口氣:“馴鷹就是磨了鷹的野性,矬了鷹的傲氣,讓鷹困在馴鷹人的手臂,再也飛不回自己的天。”
“我經常想,人沒吃的馴鷹幫自己打獵,是不得已,可如果不缺食物了,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然後我想到了坎巴沙的王——你知道他嗎?”
烏瑪一愣,點頭回道:“阿娜提過他。”
“我想到了他。我想,他對坎巴沙的人是不是也像我們對鷹一樣。”
“我們是他的子民,需要時,我們為他修宮殿放牛羊,不需要時,我們的命都是他的樂子。”
“我們就是他手裡的鷹。”
“不管他需不需要我們,我們都永遠困在他的手臂,翻不了身,回不到屬于我們的天。”
逐漸康吉說不下去了,他喉嚨像堵了塊石頭,上不去下不來,死死卡在那裡,硌得他生疼,疼得他想哭。
可他沒有哭,因為阿娜說,雪山上,眼淚是最沒用的東西。
烏瑪想安慰他,猶豫一下保持沉默,再多的安慰無濟于事,他們要的不是這個。
“你們會反抗嗎?”
“反抗過,會死,還會牽連家人。”康吉聲音低啞地說。
“還會繼續反抗嗎?”
康吉一愣,似是遇到了一個很難抉擇的問題,嘴唇動了幾下,也沒吐出半句話來。
烏瑪大概知道他的為難,似乎以前就有人跟她說過,反抗需要覺悟和勇氣,繼續反抗需要數倍于前者的覺悟勇氣。
房子即将崩塌那一刻,有人閉眼祈禱,有人蒙着頭躲進床底,有人尖叫嚎哭,隻有少部分人會扛起錘子闆子,嘗試動手修繕,如果不成功,這一撮人會最先被壓死。
反抗會死,不反抗也會死,隻是手段稍微‘溫和’些。
在緻命的“溫和”下,那些閉上眼、躲在床底的人甚至會暗暗慶幸——看吧,那些人是蠢貨,我這才是明智的選擇。
然後更少有人會去嘗試踏一踏前人的舊轍。
烏瑪隐隐約約回想起以前的經曆,她去過一個地方,位于南邊的荒漠,那有一種毒蠍子,人管它叫“魔鬼尖牙”。這種蠍子襲擊獵物總是屢屢得手。
毒刺紮進體内,傷口的疼痛讓獵物不停掙紮,中途痛感慢慢消失,獵物以為毒性過去,便不再掙紮,最後于靜谧的殺機中死去,被暗中藏匿的蠍子拖回巢穴。
有些東西不是不緻命,是人被麻痹了。
空氣沉默了好一會兒,烏瑪揉揉鼻子。外面風好像大了些,風向也變了,阿娜說雪山上風向驟變,多半要變冷了。
“康吉。”烏瑪轉開話頭,決定抛開那些暫時無解的問題,“為什麼跟我聊這些?我以為你很讨厭我呢。”
康吉愣了一下,他慌亂擡頭:“沒有,我沒有讨厭過你。”
“巡河那天起,你好像沒怎麼跟我說過話了。”
“沒有,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
“那你為什麼突然就跟我聊這些?”又回到了當初的問題,烏瑪打定主意要問,少有人能糊弄過去。
“……”
他沉默太久,烏瑪出聲詢問:“不想說嗎?”
“不是。”他抿了抿有點幹燥的嘴唇,口中含糊道,“就是覺得,可以跟你說。”
“啊?”
“我說……”他的頭越來越低。
“說什麼?”
烏瑪有些頭疼,蚊子叫都比康吉聲音大點,含含糊糊的,得虧她不是急性子,不然得急死。
當然,也不是完全不急。
“我說——我覺得你很好,所以想跟你說!”扛不住烏瑪再三詢問,康吉聲音一下高了八度,喊完自己漲紅了臉,讷讷半天說不出話。
沒有防備,烏瑪的耳朵遭了秧,她揉了揉:“聽到了聽到了,也不用這麼大聲。”
康吉憋紅了臉,背過身去。
烏瑪見不得别人不好意思,人越是不好意思,她越是得寸進尺。
她彎下腰湊過去,用說悄悄話的語氣對他說:“還有呢?怎麼不多誇我兩句——來我靠近些,你這次小點聲,我聽得見。”
康吉紅着臉扭過頭,不樂意看她笑嘻嘻逗他的樣子,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除了阿娜,你是唯一一個聽我說完那些話的人。”
“他們說,是我太軟弱,才會想東想西。”
“那說給我聽,我不會說你軟弱,我會誇你……敏銳……”烏瑪歪頭想了下,似乎在大腦裡搜尋合适的詞。
“幹嘛把頭埋起來,快擡頭聽我說——诶,别捂着耳朵。”
越說康吉越縮起來,他越縮起來烏瑪越想撬開他的蝸牛殼,不出所料逗得太過火,連續幾天康吉都沒給她好臉色看。
烏瑪:在反思了,在反思了。
馴鷹架前,阿娜還在和那隻雛鷹僵持。
過去七天了,阿娜還是沒能馴服那隻鷹,可是米娅說,阿娜是整個坎巴沙馴鷹技術最好的人,從不失手。
所以問題出在哪兒呢?
“康吉幫我看着它,别讓它睡着了。”阿娜總有走不開的時候,每次都是由康吉代勞。
“我會的,阿娜。”
“……你在幹嘛?”烏瑪突然出現,吓得康吉手上的肉條掉在地上。
“你背着阿娜偷偷給它喂吃的?”
“噓。”康吉趕忙攔住她,不讓她告密。
“阿娜走遠了,查克他們在羊圈,一時半會過不來。”烏瑪眨眨眼說道。
康吉遲疑地探出腦袋,發現烏瑪沒有騙他,緊繃的肩膀松懈下來。
烏瑪撿起掉下的肉條遞給他:“不怕被阿娜發現?”
康吉卻說:“阿娜可能已經發現了,她隔着肚皮一摸就知道鷹肚子裡有沒有東西,我們騙不過她的。”
烏瑪順勢說:“那我們怎麼辦?”
“我不知道。”康吉很為難,讓他求阿娜放走雛鷹,他做不到,可讓他看着雛鷹天天又挨餓又不能休息,他也做不到。
康吉輕輕撫摸鷹的後背,低聲說着什麼,表情很是糾結。
鷹看着他,很安靜。
烏瑪望着一人一鷹片刻,開口道:“我問過阿娜能不能放走它。”
康吉驚訝地看着她。
那天與康吉說了一番話後,她直接找了阿娜。
“阿娜說鷹會記仇,所以馴鷹成不成功都不能放它回去——馴成的鷹留下,馴不成的要殺掉。”
康吉聽見的她話,呆愣了很久,他低頭抿着嘴,撫摸着鷹的羽毛,一下兩下三下,口中喃喃着。
烏瑪聽見了,卻假裝不知道。
“烏瑪。”阿娜掀開簾子走進來,“你跟我來。”
“來了阿娜。”烏瑪點點頭,轉頭對康吉說,“康吉,我先走了。”
她走之前跟他對視一眼,阿娜領着烏瑪出去了,他還沒回過神來。
烏瑪把選擇權交給他,讓他自己權衡。
馴鷹架前,康吉站了很久。
“挑一把你喜歡的。”
阿娜将大大小小的各種材質的弓擺在烏瑪面前,烏瑪拿起來看了看,又上手拉了拉弓弦,最後選了一把弓身裹了鹿皮的牛角弓。
“力氣不小。”阿娜瞥了一眼。
阿娜走到架子前挑了一把漆黑長弓,帶她到土房後兩三百米外的小土坡上,選一片稍微平坦的地兒站定。
“看到那邊的靶子了嗎?我示範,你看着,等傷好了再上手。”
烏瑪遠遠看見一個黑影,點點頭。
阿娜站定,風迎面吹來,大皮襖上的絨毛随風而動,烏瑪隻能看到她露出的手背和側臉。
阿娜扣弦開弓,肩胛舒展,像一隻振翅的金雕。
而後眼神一凝,兩頰肌肉一鼓,手背青筋一跳,箭呲的一聲離弦而去,沒看見影,靶子先倒了,傳來沉悶的“嘭”聲。
阿娜沒管倒下的靶子,手往上擡,搭箭扣弦,嗖嗖嗖幾隻箭出去,光聽聲音就知道全中了倒地的靶子,眼神比常人好的話,還能看到翹起的箭尾。
……
天黑了,該回去了。
烏瑪跟在阿娜身後,背着弓拿着阿娜給她打好的新斧子,一會看看弓一會看看斧子,跟得了新奇玩具似的。
回到土房邊,依紮收起晾曬的牛皮,用力揉搓。
“阿娜!”依紮站起來,看到阿娜背後的烏瑪,以及烏瑪背上的弓,手上的斧子,她臉上的雀躍一收。
“烏瑪。”依紮神色平平打招呼。
“依紮忙活什麼?”烏瑪彎腰湊近幾張牛皮打量,“這些做什麼用?”
“做皮甲用的,打獵要穿。”
“剩下的給我,去幹你們該幹的。”阿娜交代她們一兩句,拾起一張張牛皮往倉庫走去。
走到半道阿娜回頭:“烏瑪别耍了,用不到就把弓和斧子放好,倉庫有專門的架子。”
“哦,好。”烏瑪戀戀不舍。
依紮定定望着她們離開的身影,好半響,她低下頭,手捏着一串石子手鍊,看着它發呆。
查克路過見她一個人,拍了下她肩膀。
“嘿依紮,想什麼呢?”
依紮吓得側身一躲,查克正好看到她拿着的手鍊,詫異道:“诶你這手鍊還沒送出去呢。”
“要你管。”依紮扭過頭。
“愛送不送,我才不管。”查克毫不在意,手肘怼了怼她手臂,“剛同烏瑪約好一起玩,你來不來?”
“哎呀别煩我,我不去。”依紮撇嘴,側過身子背向他。
“行吧不煩你,我們自己玩去了咯。”依紮的拒絕絲毫沒有破壞查克的好心情。
“你們整天烏瑪來烏瑪去的,也不怕人家嫌煩。”他正要離開,依紮突然開口。
他抓了抓後腦,疑惑轉身:“烏瑪為什麼嫌我們煩?她跟我們玩得可好了,而且什麼遊戲都一教就會,還不像阿薩瓦那樣天天愛耍賴。跟她玩可盡興了。”
依紮不說話。
“算了别管這個,阿薩瓦喊我了。”說着,查克跑出去,一眨眼沒影了。
依紮盯着無辜的手鍊,越看心越煩,隻想扔出去眼不見為淨,猶豫了一陣,揣懷裡收好。
“呼!烏瑪,你在這!”
烏瑪轉頭:“米娅。”
“看什麼這麼入迷,我剛剛叫了你好幾聲呢。”米娅晃着羊角辮撲過來,一撇腦袋,烏瑪身邊還站着一個垂頭耷腦的康吉。
“康吉也在,要跟我們去北山坡玩嗎?”
“我就不去了,我要給阿娜生火,你們自己去吧。”康吉搖搖頭,晃着身子漸漸走遠。
“……烏瑪跟康吉吵架了嗎?”米娅一邊挽着烏瑪的手一邊走。
“沒有。”
“我以為你倆吵架了呢。”
“為什麼這樣想?”
“因為康吉腦袋裡裝的東西很奇怪,别人都不會這樣想的,隻有他會,有時不知怎麼就跟人争起來了,查克他們也跟他吵過。”
“我們沒有吵架。”
“那就好……其實康吉對家人很好的,有什麼忙找他都會幫你,有時候就是太好才讓阿薩瓦他們有那麼多偷懶的理由。”米娅說着沖她眨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