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倒在雪地裡,散開的黑色落滿了白色,身下的白色染成了紅色,時間久了,連冰冷都沾上溫熱,溫熱也漸漸變得冰冷。
呼哧呼哧,耳畔有某種動物喘氣聲,臉頰傳來濕漉漉的觸感,她努力睜開眼睛。失敗了。
“哈提,回來。”
那隻喘着粗氣的動物搖着尾巴跑回女人身邊。
風雪模糊了聲音,吹散了氣息,明明就在身邊,她們卻像隔了很遠很遠。
女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拉着胳膊把她背起:“米娅拿毯子來,她還活着——查克,讓依紮去溫些羊奶,你把床底的藥箱子拿給我。”
“知道了阿娜——”幾道稚嫩的童聲穿過白茫茫的雪地,随着風轉轉悠悠飛到耳畔。
被喚作“阿娜”的女人背着她緩緩行進,咔喳咔喳踩在雪地裡,每一步都穩當,女人的後背很踏實,伏在上面,飄飛的大雪就離她們很遠了。
她恍惚從昏迷中醒來一瞬,隻看見一隻黑色的獵犬在前方探路,在雪白的地上格外醒目。
火爐裡時而響起噼啪聲,外頭的風雪沒有停歇,反而越下越大。
“看呐依紮,她醒了。”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看向她,語調上揚,歡快,與北地的沉寂截然不同。
“真醒了诶,受了那麼重的傷還活着,感謝雪山的仁慈。”男孩湊到她跟前,眼睛充滿了好奇。
“得了吧阿薩瓦,那不是雪山的仁慈,那是阿娜的仁慈,是阿娜救了她。”另一個更壯實的男孩擠開阿薩瓦,故作老成地掐着下巴打量她。
“——她不是我們這兒的人,我敢打包票,坎巴沙沒有她這樣的長相。”打量了一會兒,他點點頭,肯定自己的結論。
“查克快起開,壓我袖子上了,我還要喊阿娜給她換藥。”年紀最大的孩子——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拍開查克的肩膀,手腕上的鈴铛發出清脆的響聲。
“疼,依紮你手勁越來越大,都快趕上阿娜了……讓康吉去不就好了,反正他也沒事做。”查克揉揉肩膀挪挪位置,撇撇嘴道。
“别成天使喚他——”是最先說話的羊角辮小姑娘。
“……好,我去。”角落年紀最小最瘦弱的孩子說道,聲音輕得像貓崽子。
小姑娘不贊同地看着他。
“沒事的,米娅。”康吉避開米娅的視線,他低頭走出暖烘烘的土房,仔細看腳步有些晃蕩,可能是腿腳不好。
方才蘇醒的人捂着腦袋,沒長大的崽子們聚一團鬧哄哄的,剛醒來耳朵在嗡鳴,他們這麼一鬧,她頭更疼了。
“噓,别吵了,她看起來不太舒服。”阿薩瓦說。
“快去找阿娜!”
“康吉已經去了。”
“他那雙腿走得比老牦牛還慢……算了,還是我去吧。”依紮收好她那串鈴铛手鍊,攏起外套跑了出去,原地留下一串叮當聲。
依紮走了之後,土房裡又安靜下來,剩下的三個小孩傻兮兮盯着她,隻能等大人回來。
這裡隻有一個大人,他們的“阿娜”。
她閉着眼睛休息,某一瞬間,身邊小孩的呼吸聲變重了,她心頭一跳,睜開眼看向門外,把她從雪地裡救起的女人推門進來。
“阿娜!”他們喊道。
他們的“阿娜”迎面走來,身後跟着依紮,還有那隻叫哈提的獵犬。
阿娜在她跟前蹲下,取下羊皮帽子,抖下一身的雪,窸窸窣窣落了一層銀铠。
她才發覺,那名女人的身影對她來說有些龐然,不誇張地說,她以為她看到了一頭母熊,一堵牆,或者一塊山石,讓她有些許壓迫感。
阿娜的動作卻很輕柔。
阿娜給她換藥,她不自覺地看向對方的手。阿娜的手比她的更大,像久經風雪磨砺的岩石,有一些細細密密的傷痕。
“你叫什麼?”阿娜問道。
“……記不清了。”
這種情況不是第一次了,她能感覺到她經曆了很多事情,可記憶總像被刻意分割成一段一段裝進不同的櫃子,她沒有鑰匙,無從探究。
阿娜眉頭一挑,也不糾結,直接拍闆:“那就叫烏瑪好了。”
她在這裡歇下了,以“烏瑪”的身份。
“烏——瑪——快起來——雪停了——”
“烏瑪——阿娜讓我們帶你出去轉轉——在土房裡待久了腦袋會變笨——”
雪停了,天也亮堂了,一大早,查克的大嗓門拖着他風風火火闖進土房,聲音在前邊跑,人在後邊追,矮小的土房裡擠滿了呼喊聲。
緊随其後的是另外幾個孩子,身後跟着一條黑色獵犬。
“烏瑪,今天是個好天氣,雪山說今天出門會有好運!”這是阿薩瓦。
“烏瑪快起來,我帶你去河岸邊轉轉。”依娜抓着她的肩膀搖晃,鈴铛手串在她耳邊叮叮當當。
“烏瑪起來嘛,快起來嘛。”米娅用自己的辮子戳她的脖子,聲調越來越高,“烏——瑪——起——來嘛——”
一聲聲烏瑪在耳邊盤旋,烏瑪本人一把抓住被褥,悶頭埋在裡面不出來,大有一頭悶死自己也不起來的架勢。
“烏瑪,起來吧,太陽暖烘烘的,很舒服。”有人輕輕拉了一下她的袖子,聲音軟糯。
“汪!”哈提附和着。
烏瑪:“……”
這時阿娜走進來,哈提轉悠着匍匐在她腳邊。
“烏瑪還沒起?不舒服?”阿娜問。
賴在被褥裡的家夥慢吞吞爬起來:“起了,現在起了。”
阿娜平時的表情非常平和,可在旁人眼裡,總有一種壓迫感聚攏在眉間,有個詞叫不怒自威,形容很恰當。
“今天難得雪停,你跟他們出去轉轉吧,不要跑動扯到傷口。”阿娜說。
然後轉頭叮囑幾個小孩:“依紮,查克,别帶他們走遠了。”
“包在我身上。”查克第一個回道。
“沒問題的,阿娜。”依紮說。
“阿娜,我們走了。”
“阿娜待會兒見。”
“阿娜……”
烏瑪離開土房前,看到阿娜手裡的斧子,停下腳步。
阿娜回頭看她:“怎麼了?”
“你要去哪?”
“打獵。雪剛停,鹿會出來找吃的。”
阿娜扔給哈提一塊肉幹,低頭仔細擦去斧子上幾乎看不見的灰塵——斧刃很利落,可見經常被擦拭打磨。
“你跟他們出去當心點,鹿出來了,狼和熊也會跟着出來。這一片我清理過,難保不會有餓急眼的家夥跑出來。”
阿娜挎上一把硬弓,背上箭囊,又往手腕、腰間各纏上一把短刀,見她站着不動,問道:“你也想去打獵?”
阿娜的眼睛是藍色的,很淺的藍色,透着雪山的冰冷,當她審視一個人時,眼神裡看起來毫無溫度。
“想。”烏瑪不偏不倚正對上那雙冰川一樣的眼睛。
她有預感不會停留太久,離開之前,她必須學會一些生存技能,比如捕獵。
阿娜繃着的神色收回去,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她拍了拍斧柄,笑道:“行,傷好了我就帶你去獵熊,那個最有意思。”
“烏瑪快走啦!不走我們不等你了!”
“走吧,等急了他們又要叽叽喳喳。”阿娜揮手趕人,“哈提,我們走。”
……
“烏瑪看,小花!”米娅從雪裡刨出一株植物,頂端長着指甲蓋大點的米白色小花,在雪地裡不甚起眼。
“這朵給你。”她把小花送到了烏瑪手上,“小花祝你早日康複。”
烏瑪看着這朵小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扔了糟蹋心意,捏在手裡怕碎了,放又找不到地方,隻能捧在手心。
“謝謝。”
查克興沖沖跑在最前頭,發現後面幾人都不動了,圍成一圈不知道幹什麼,招呼又不見人過來,鼓着嘴巴又跑回去。
“……這朵是依紮的……還有康吉,阿薩瓦……”
“你們在看什麼呢?”查克皺着兩撇短眉毛,扒開幾人,“花?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夏天到處都是,我以前在大巴紮見過更漂亮的呢。”
“它哪裡不好看了,在雪地裡長得那麼好——喏,這朵是你的,拿好。”
查克盯着遞到他跟前的小花,眉間糾結的模樣如臨大敵,最後還是不情不願地接過,攏到手心裡。
米娅把雪重新蓋回去,看到烏瑪疑惑的眼神,她狡黠一笑:“這可是我的寶藏,我特意種在這的,不藏好會被鹿連根刨起吃掉。”
“能藏住嗎?”烏瑪擡頭張望一下四周,這裡的路人不好走,對生活在山崖上的鹿群卻不然。
米娅歪頭思考一小會兒,她說:“藏不住就藏不住,被鹿吃掉再種就是了。”
“走吧,接下來去河邊看看。”阿薩瓦說,“阿娜還交托我們一項任務呢。”
“我帶路。”依紮三步并作兩步走到前頭。
依紮是個好向導,不多時一行人就到了河邊。烏瑪看着眼前的“河”,有些難以置信,說它是“河”不太貼切,它看起來更像一條小溪流。
幾人沿着溪流的上遊走了一段。
他們告訴烏瑪,這條河是不凍河,下遊是居民聚集的地方,現在正值枯水期,水流不大,需要巡河防止某些動物屍體或者枯枝石塊阻塞河道,影響下遊正常用水。
巡河途中依紮撈了一把石子,在手裡挑挑揀揀,米娅伏在烏瑪耳邊悄聲密語。
她說依紮喜歡收集漂亮的石子做成首飾。
她還告訴烏瑪,阿娜每撿一個孩子回家,依紮都會送對方一串石子手鍊,代表祝福。
“所以我也有嗎?”烏瑪問道。
“嗯哼,當然。”
“為什麼?”
“因為阿娜撿回來的孩子,最後都會變成家人,為家人祝福很稀松平常吧。”
“你們都是阿娜撿回來的?”烏瑪驚訝。
“是啊,阿娜很厲害,能養活我們。我們被扔到雪山腳下,是阿娜把我們撿回去。她還給我們吃的,給我們溫暖的房子住。”阿薩瓦接話。
“阿薩瓦你又偷聽别人講話!”
“我沒有偷聽,是你說話太大聲了。”阿薩瓦辯解道。
“什麼說什麼?我聽到你們說阿娜了。”一旁扔石子打水漂的查克回頭,嘴裡嘀嘀咕咕,“說悄悄話不帶我……”
依紮還在河邊挑石子,烏瑪看了一會轉開視線,看向坐在石頭上喘氣的康吉。
“需要多歇會兒嗎?”烏瑪問。行程有些趕,康吉似乎腿腳不便。
“不,不用。”康吉連忙搖頭拒絕。
烏瑪不答,皺眉看他。
“多歇一會兒吧。”烏瑪勸他。他嘴唇比身為病患的她還要白,生怕下一秒他就要暈過去了。
“不!我不需要——”
康吉的聲音陡然拔高,惹得前面嬉鬧的幾人紛紛回頭看他,他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未吐出來的音節被卡回喉嚨裡,憋得漲紅了臉。
“康吉,烏瑪,你們怎麼了?”米娅問道,餘下幾人目光也在烏瑪跟康吉間巡睃,冒着相同的疑問。
烏瑪定定看了康吉一會,視線在對方微微顫抖的嘴唇上停留片刻,她說:“沒事。”
她擡頭對米娅說:“米娅,你能不能幫我看看後背的傷口,好像裂開了,我感覺到有血流出來。”
米娅聞言跑到她身後。
“呀,真的裂開了,剛剛還沒事,怎麼突然就裂開了。”
其他人圍攏過來,隻見後背的繃帶洇紅了一小塊。
“我沒事,不是很嚴重。等會走慢點,等等我。”烏瑪說。
幾人的行程慢下來,等回到土房中,阿娜已經在等他們了。
“吃的在桌上,吃完收拾倉庫。”
趴在門口的哈提見他們回來,非常熱情地迎上來,圍着他們繞圈,最後撲向康吉。
哈提是獵犬,力道一點都不小,瘦小的康吉直接被它壓到身子底下,像披了一件厚毛毯子。
“康吉?”
“烏瑪沒事的,哈提跟康吉是好朋友,不會傷害他的。”
“這樣啊,我不知道。”烏瑪收回手。
話題繞到康吉和哈提身上,其他人興緻勃勃同烏瑪講起以前的故事。
“康吉跟哈提關系可好了,哈提還是小狗的時候康吉就開始照顧它了,所以哈提平時除了阿娜最粘的就是康吉。”
“那時候哈提被咬斷了腿搶不上食物,被狗群遺棄在大巴紮,康吉賣羊毛時路過撿了它,還央求阿娜治好它。”
“聽阿娜說,野獸也會救助受傷的同伴,可如果拖累了族群,時間久了也會被抛棄。哈提就是被抛棄的那一個。”
“沒有康吉,哈提長不到這麼大。”
烏瑪看着背對她的康吉,沒有說話。
“……包紮好了。”阿娜放下剪子,打斷她的神遊。
土房裡安靜得很,烏瑪有些不适應,阿娜把其他人都趕去幹活了,房子裡隻剩她們兩人。
阿娜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瞥她:“出門遇到事兒了?看你心不在焉的。”
“跟康吉有關?别看我,你掩飾的功夫不到家。”
“康吉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