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農場裡被臨時“借用”的雞窩上,端坐着一顆與衆不同的蛋。
【怎麼處理這顆黑龍蛋?】旁白毫無頭緒。
黑龍生性兇狠暴戾,成年後實力強盛,如果不能妥當安置這顆龍蛋,那頭好不容易離開的大黑龍一定會殺回來,錘爆他們的狗頭。
它決定把這個複雜的問題扔——交托給它的新搭檔。
慕笙盯着龍蛋,低頭思考。
【有什麼方案你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讨論。】怕它的新搭檔太内向,不敢表達自己的想法,旁白主動提議。
見旁白都這樣體貼了她也不好推辭,于是她問——
“煎炸烹煮,你喜歡哪一個?”
旁白:?你再說一遍,你想把這顆黑龍蛋怎樣?
“可孵不出來,它就是一顆死蛋。”慕笙說,“另外,真孵出來怎麼教導一頭黑龍幼崽,讓它長大不會随便毀天滅地,也是個問題。”
“不如直接當成死蛋處理,也好過釀成大禍後追悔莫及。”這話說得分外無情。
被她漠不關心的話刺到,蛋抗議般地晃了一下。
【呃……大概,跟養人類幼崽差不多。】
“該怎麼養?”慕笙虛心求教。
【沒養過。】旁白心虛回道。
【不過黑龍幼崽比人類幼崽皮糙肉厚,更扛造,應該要好養些……應該。】她質疑的表情越來越明顯,旁白信誓旦旦的話越說越小聲。
“咔嚓。”蛋殼破裂的聲音中止了談論。
灰撲撲的龍蛋中間裂開一道裂縫,有什麼東西在裡邊若隐若現,咔嗒一下鑽出一個黑色腦袋,然後裂縫越開越大,直到龍身全部暴露。
一頭小黑龍趴在殼邊想鑽出來,它有着幼崽常見的五短身材,小胖爪,大腦殼,圓滾滾的肚子,還有耷拉無力的翅膀,模樣還挺可愛。
慕笙擰着眉毛打量它,忽覺有點棘手。
小黑龍瞪着一雙晶亮的紅寶石眼睛,叫了一聲:“嘎。”
【先養一段時間吧,過了脆弱的幼年期就可以讓它自己生活了。】旁白對小黑龍很好奇,要不是沒實體它鐵定上手了。
慕笙不說話,顯然不樂意接手麻煩事。
小黑龍對她伸出兩隻胖爪,見不理它,不滿地大聲嘎嘎兩下,明明是剛出生的幼崽卻中氣十足,吵鬧的雞棚裡到處都能清晰聽見它的叫聲。
【不好,農場主來了!】
不消半會兒,腳步聲将近,慕笙握住它“嘎嘎”不休的嘴筒子,提起它奪窗而逃,留下農場主對着比母雞還大的“雞蛋殼”面面相觑。
正午,卡利尼沙漠中部。暑氣裹挾着黃沙撲面而來,慕笙同當地人一樣打扮,用長巾裹成帽子,遮住大半張臉。
小黑龍前爪扒在她肩膀,看着她動作。
它問:“我的帽子呢?”
“你不是人類,不需要。”慕笙瞥它一眼。
一身堅硬光滑的鱗片,代替眼睑保護眼睛的瞬膜,可以長時間閉合的鼻孔。作為一頭黑龍幼崽,它天然适應各種惡劣環境。
“我也要。”小黑龍不滿,爪子緊緊抓在粗糙的布料上,劃出一道道白痕,“他們都有,我也要。”
遠處商隊來來往往,人們都戴着頭巾帽子,隻有它頭頂光溜溜的,小黑龍似乎不能忍受自己成為那個異類。
“你用不上。”
“我就要!”
慕笙有些不耐,胡攪蠻纏的幼崽總是不讨喜。
見慕笙無動于衷,它伸爪要扯她頭上的帽子,被她反手賞了個腦瓜崩。
黑龍皮糙肉厚,慕笙沒留手,它捂着腦袋哼哼唧唧半天,鑽進貨箱,賭氣似的半天不出來。
【還要穿過半個沙漠才能見到城鎮——話說你目的地在哪兒?】旁白湊近慕笙手邊的地圖看了一眼。
“沒有目的地。”拿一支燒得炭黑的枝條在地圖上簡單做了幾個标記,慕笙又收起地圖。
【啊?】
“走到哪算哪,有合适的地方就住一段時間。”
習慣使然,她到現在還不适應長時間待在一處地方,哪怕被贈予受規則承認的名字,不需要再東躲西藏。
她擰開水囊,拉下遮臉的黑布抿了一口,想起什麼,她轉身掀開貨箱上的深色粗布。
小黑龍藏進貨箱裡層,于陰影中渾然一色,她拎着水囊叫了它幾聲,沒有回聲。
慕笙想了想把另一隻水囊遞給它,不料它一爪子撓破水囊,水撒了一地,在陽光的烘烤下很快蒸發。
她看着殘留的水痕,放下水囊,伸手探進貨箱裡,準确無誤抓住翅膀根,拎它出來。
小黑龍自然不肯乖乖就範,在她手中掙紮。慕笙抽出手,陰影落到它頭上,小黑龍以為要打它,慌忙低頭,伸出爪子翅膀抱住腦袋。
遲遲沒等到痛覺,它試探地擡頭。
“有事說事,有理說理,别作踐東西。”慕笙點點它額頭,它半點沒客氣,一口咬在她手背上。
【嘶——】
慕笙:……
我還沒“嘶”,你怎麼就“嘶”上了?
【我看着疼。】旁白理直氣壯,不知道的以為啃它身上呢。
等小黑龍自己松口,手背上立刻留下了一個青紫的牙印。
“為什麼生氣,因為我不給你帽子?可你不是人類,它對你來說是累贅。”
“不是人類就不能有帽子嗎?”小黑龍不滿。
談話又陷入僵局。
【給它裹一頂帽子吧。】
“總有理由吧。”慕笙沒有同意,也沒有立即拒絕。
【它出殼後第一眼見到的是你,你的行為會成為它衡量世界的一把尺,在後續很長一段時間裡,哪怕它知道自己和人類不同,還是會下意識把自己當成你的同類。】
【它渴望你的認同,越是強調它和人類的界線,它隻會越發不安。】
“它終究不是人類,向它灌輸人類思維模式和行為習慣不是好事。”她卻不贊同。
【但這是劇本需要。】
慕笙頓住,她蹙眉不說話。這句話非常不負責任。
站在貨箱上的小黑龍警惕地盯着她,梗着脖子已經準備好跟她大吵一架,冷不丁被她不輕不重地捏了下鼻子。
它捂着鼻子跳開,哼唧一聲,繼續張牙舞爪,準備抗争到底。
然而出乎意料,她妥協了。
小黑龍的爪子摸了摸頭上的帽子,意識到什麼,眼睛又亮起來,氣焰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
“角,還有角。”得償所願,小黑龍腔調軟下來,它抓着她小拇指提醒道,“角沒裹住,露在外面了。”
它可沒忘路過的人類都把整個腦門包裹住。
慕笙裹一半又重新解下來,把它的角一起包裹進帽子裡。它乖巧地用前爪搭在慕笙肩膀上,身子微微前傾,更方便她動作。
“好了。”
小黑龍鑽進貨箱翻出一塊鏡子,對着鏡子左看右看,低下腦袋又用爪子摸了遍頭頂,這才滿意。
太陽落山之前,慕笙抵達了沙漠東邊的小鎮。小黑龍餓得饑腸辘辘,被路邊商店飄出來的香味一勾,悄無聲息地拐進了一處轉角。
半小時後的旅店裡,小黑龍縮着腦袋站在角落挨訓,桌上擺着兩隻燒鵝和一串香腸,被啃了大半,留着它的牙印。
不用想也知道,它肯定沒付錢。
鑒于上一代黑龍的惡名,為了防止剛露面它就被轟出去,賠禮道歉、付清價錢都由慕笙代勞墊付,也因此一躍成為小黑龍的債主。
負債的小黑龍哼哼唧唧着一會兒用抹布擦桌子,一會兒拎着掃帚打掃地闆,小翅膀呼呲呼呲扇冒煙,飛來飛去忙前忙後。
身為債主,慕笙早早躺在床上閉眼安睡。
看着她舒舒服服的模樣,小黑龍心裡不平衡,試探兩下沒動靜後,頓時惡從膽邊生,抓起髒兮兮的抹布就往她臉上蓋。
然後連龍帶抹布一起飛了出去。
小黑龍在空中翻了幾個滾,不服氣地撲回來,被慕笙揪住翅膀根,報複性地要把它按進水桶裡吓唬它。
疑似帶點潔癖的小黑龍看着洗抹布的髒水離自己越來越近,不管不顧開始拼命掙紮,力道之大,慕笙按不住,讓它掙脫開來。
“壞人類!”它飛到幾米外,見自己安全了,底氣又回來了,轉頭上嘴皮碰下嘴皮,啪嗒啪嗒控訴她,“壞人類,欺負龍!”
“呆瓜龍。”看着惡人先告狀的龍崽子,慕笙嘴下沒留情。
“壞人類壞人類壞人類!”小黑龍撒潑打滾。
“呆瓜龍呆瓜龍呆瓜龍。”某人逐步被同化。
【兩個幼稚鬼。】旁白旁觀,裝模作樣搖搖頭。
見嘴上沒占到便宜,小黑龍惱羞成怒,嘎嘎地往她臉上撲,牙齒沒長齊就要上嘴啃她。慕笙一邊躲一邊跟它鬥嘴,絲毫不落下風。
打鬥間,小黑龍撓破了鵝毛枕頭,細碎的絨毛飄得滿房間都是。
【啧啧,真幼稚。】旁白點評道。
【能不能成熟靠譜點。】在他們上空飛了幾圈,旁白叉腰歎了一口氣。
絨毛滿天飛,慕笙打了幾個噴嚏,旁白心虛,再三确認已經開啟了屏蔽,别人聽不到自己的腹诽,卻也不敢再嘀咕。
往西南走是蘋果鎮。
小鎮本不叫蘋果鎮,是小黑龍後來起的,因為小鎮上漫山遍野的蘋果園。
山坡迎風,氣候與幹燥的隔壁鎮迥然不同,滿山的蘋果長勢喜人,蜂農飼養的蜂群在蘋果花叢間穿梭。
慕笙沒看住,轉眼小黑龍就鑽進果林,大快朵頤。
旁白以為小黑龍又要挨訓時,慕笙卻不出聲,隻是靜靜地看着它,若有所思。
【你不制止它?】
這種情況不是一次兩次,小黑龍雖然也身處在人類社會中,但沒有交易的概念,一切事物都是随取随用,哪怕對人類而言,那些都是有主之物。
慕笙不由得想起上一代黑龍——那條貪婪殘暴、燒殺搶掠,被所人類痛恨,後來被她按照劇本驅逐的惡龍。
滿樹蘋果花下,一隻蜜蜂偶然落在她手背,雙方都沒有攻擊意向,慕笙看着它出神。
黑龍對待人類的态度,與人類對待蜜蜂,本質上是一樣的。
人類理所當然地享用蜂蜜,随心所欲地處置蜜蜂。
同樣,對黑龍來說,人類勞動創造的成果并不屬于人類自己,它們可以随意取用,而脆弱的人類本身,也可以随意掐死。
如狼捕羊,狐捕兔般的自然法則。
如果沒有同為人類的立場,或者小黑龍沒有随她生活在人類社會中,她不一定會一次又一次糾正它的行為。
【可它生活在人類構建的秩序中,就不可避免需要遵守人類的規則。】
“所以我不同意将它帶到人類中來。它不是人類。”
【但這是劇本需要。】旁白又一次說道。
這句話說完,她與它一同陷入長久的沉默。
小黑龍還在往嘴巴裡塞蘋果,很快,它發現總喜歡管它的人類坐在樹下,臉色不好地看着它,卻放任它的舉動。
有時幼崽對情緒的感知總是超乎想象的敏銳,它不一定能意識到自己有錯,但它能意識到她的情緒是因它而起。
它放下蘋果,縮着腦袋站在她身邊乖乖挨訓,可半天過去,她依舊一言不發。
它試探地用爪子勾了勾她的手指,石榴籽一樣殷紅的眼睛一直觀察她的表情。不知在她臉上看到了什麼,小黑龍不但沒有放松下來,還肉眼可見變得不安。
【……書上說,對幼崽沒有表情沉默太久是一種冷暴力,會讓他們缺乏安全感。】
旁白的話驚醒了慕笙,她壓抑着心裡突然竄起來的火氣,跟它道了歉。
凡成規模的果園都會對上市進行規劃,盡可能減少産出空窗期,保證貨源供給的穩定,加上氣候适宜,使得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果子成熟,需要工人采摘。
慕笙當了臨時傭工。
小黑龍雛鷹大小,靈活敏捷,不需要爬梯就可以輕松摘下樹梢的蘋果,與慕笙配合,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别人一天的工作量。
枝梢茂密,每個工人負責一塊區域,小黑龍隐藏在枝葉間,不會有人發現。
别說别人,有時候慕笙都不一定猜得到它會從哪鑽出來,樹梢,果筐裡,或者某棵樹背後,都有可能。
小黑龍嗜甜,常常會私藏果肉最飽滿、汁水最香甜的蘋果,慕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後結算工錢時,她會把小黑龍偷吃的那部分按市場價格還給雇主。
慕笙還了一半工錢,小黑龍比想象中還要能吃。
她背下饞鬼的黑鍋,暗地裡掐了一把藏在包裹裡的小黑龍,它一直不安分地掙動,被她彈了鼻子才老實。
雇主贊賞她的誠實,臨走前還給她一籃蘋果,以及一罐散發着淡淡蘋果花香的蜂蜜作為贈禮,雖然這些東西最後都進了小黑龍肚子。
慕笙戳了戳它圓鼓鼓的肚皮和日漸粗壯的尾巴,挺有彈勁兒。
“又胖了。再胖下去小心飛不起來。”
小黑龍瞥她,不理她的調侃,哼了一聲從她面前滾過,搶走她把玩在手上的尾巴,擋住肚皮背對她。
這幾個月每到一個城鎮,慕笙就帶着小黑龍把當地美食都嘗一遍。
小黑龍現在已經有一頭小羊羔那樣壯實了,随着體型越來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大,所以往往撐不到半夜就餓得頭昏眼花。
慕笙呼吸越來越平穩後,暗中觀察的小黑龍試探着叫她幾聲。
側耳聽了一會兒,沒聽到回應,它眼眸一亮。
小心翼翼取下她衣服夾層的錢袋,挂在脖子下方,它悄悄掀開窗戶,東張西望辨别一下方向,便鑽入黑夜,飛向燈火通明的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