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片海域都生活着一隻海怪,它們之間互不侵擾各自的領地,獨自擔任着“清潔工”的職責。
海怪們以“污濁”為食,“污濁”附着在生物身上,它們會将這些感染了“污濁”的生物吞進肚子,将“污濁”消化殆盡後,再通過氣孔把吞進去的生物噴出來。
與其說是大海的守護者,更像行走的過濾器。
……
最近老有人跳崖,有一隻海怪很苦惱,因為她知道如果不解決這個問題,這裡遲早要被秩序聖殿的人注意到,她又該無處藏身了。
海怪難得充當一次知心人,想要開解執着于跳崖的少年人,這位看起來像貴族少爺的人類,有着比許多人優渥的生活環境,海怪不知道他有什麼自尋短見的必要。
懸崖上的風很急,那人發絲淩亂,碧綠的眼眸像染了灰,看向她時,霧蒙蒙空洞洞的。
他又一次從懸崖一越而下,海怪又一次從海裡把他撈起來,被救下後,他全身濕漉漉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懇求海怪,讓大海将他的靈魂帶走,别再阻撓他。
濕透的衣服貼在他的身上,他是如此的瘦弱,纖細的身體在風中顫抖。
海怪拒絕了他的要求,從衣着打扮上可以看出他身份非常尊貴,如果任他死在海裡,尤其是這片海域,她也要跟着倒大黴。
出于自身考慮,她絕不能讓他死去,至少不能在她跟前死去。
海怪将他推回去,她說活着吧,活着總比死去要好,你的未來還很光明。這句話說得道貌岸然,可她也想活着。
跳崖的少年人又一次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海怪松了一口氣。
從此海怪沒見過他跳崖了,沒有想過再次遇見他時會是這副情景。
秩序聖殿的人傾巢而出,将她團團包圍,她反抗不能,留下了滿身傷痕,龐大的身軀倒在沙灘上,鮮血染紅了整個海岸線。
有誰被人簇擁着,緩緩踏着染紅的沙粒站在她的跟前,她艱難地擡眼看去,是那張熟悉的面孔,一時之間有些恍惚。
是他,那個曾經數次跳崖被她撈起的少年人,身邊的仆人叫他領主大人。
距離最後一次見面已經過去十年,他臉上已經褪去青澀,但依舊蒼白,沒有當初的惶恐脆弱,取而代之是某種瀕臨毀滅的暴戾之感。
他在她面前蹲下,任由血污将自己的華麗長袍弄髒,摩挲着象征身份地位的手杖,一雙碧綠的眼睛打量着她。
他說:“感謝你救了我,我會報答你的恩情。”
太陽出來了,海怪的身體不受控制地瑟縮了一下,随後暴露在陽光下的傷口被腐蝕,痛苦纏上她。
他把她釘在領主的宮殿,動彈不得。
對于人類來說,海怪無比巨大,從宮殿的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到她的龐大身軀。
秩序聖殿的人想勸說他就地處決她,他們堅持認為海怪是“污濁”之物,留下她會給人類帶來不幸。
他沒有應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他手裡捏着聖殿的把柄,他們不敢再勸。
秩序聖殿的人恭恭敬敬離去,他們口頭上稱他領主,背地裡卻罵他暴君,海怪身體覆蓋了整個宮殿,聽得一清二楚。
罵他暴君不是沒有理由的。
海怪從流言蜚語中得知他是前領主之子,他在謀害生父奪權後,将整個領主宮殿的人都屠戮幹淨,碎屍萬段,包括他的生父,也包括從小到大一直照顧他的仆人們。
成為領主後,他沒有收斂,反而越發喜怒無常、暴戾無道,人們怨聲載道從未停歇過。
海怪的心髒被鐵索牢牢捆綁,念動咒語就會收縮鐵索讓她痛苦萬分,無法做出任何反抗的舉動。
她的一隻眼睛被放在書房,另一隻眼睛被放在卧室,他要她一直看着他。他很奇怪。
海怪很平靜。
他在她平靜的目光中慢慢脫下長袍,剝下蔽體的衣物,他坦蕩地站在她面前,展現自己的身體。
滿身醜陋的疤痕,煙頭燙傷的,紅鐵烙下的,利器割傷的,還有層層疊疊鞭打開裂的傷痕……這些疤痕有的已經過去很久,有的還很新,像是一次次愈合後又被撕扯開。
“好看嗎?”他問。
她沉默以對。
他的容貌俊美,襯托身上的疤痕無比醜陋,毫無美感。衣服所能遮蔽的地方,沒有一片完膚。
他笑盈盈地同她介紹,細數他身上的傷口。
哪塊隐隐作痛、曾經骨折過的地方是拜他生父繼母所賜,哪道鞭痕烙印是他的哪位兄弟姐妹給予的,哪處刻痕和早已散去的淤青是對他心懷不滿的仆人的傑作……
傷痕數之不盡,他卻笑着,肆意大笑。
海怪不想聽,她聽不到笑聲,滿耳朵都是哭聲。海怪沒有說話。
他俯身抱住她頭顱,依戀而親昵,如同抱住一位久經别離難得重逢的親密友人,口中卻念起惡毒的咒語。
鐵索收緊她的心髒,無法控制地顫抖,海怪很痛苦。
她的痛苦取悅了他,他停下來,像安撫幼兒一樣輕輕拍撫她。
海怪冰冷地注視他。
她想推開他,可惜做不到,她的觸手早被他全部砍斷,他說記不清哪條觸手把他救了,隻好一條都不放過。
他在報複,她很清楚。
她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仍然冷眼旁觀,這不代表她沒有脾氣。
海怪用好不容易積攢的魔力凝聚出一條新生的觸手,絞住他的脖子,慢慢收緊。他的臉一下子漲紅,青筋暴起,脖子上開始發紫。
他快要窒息時,她放開他,他稍微緩過來,她又絞緊他……如此反複,直到她身上餘留的痛苦散去。
在生死一線上徘徊,是一般人忍受不了的痛苦。
海怪知道這會惹怒他,她知道他不會殺她,對方想要她陪他一起痛苦,怎麼會舍得殺她?隻要殺不死她,她所遭受的痛苦都會如數奉還。
她也在報複。
然而出乎意料,他沒有預想的暴怒,他扶着椅子喘息,海怪疑惑,雖然竭力克制,可她看得出來,他身體在亢奮着。這不正常。
他厭惡苦痛,又身不由己地追逐苦痛。
那天之後,他拿着不知從哪得來的藥水灌進她嘴裡,斷掉的觸手開始複生,她感受着一根根新生的柔嫩的觸手,隻覺得他又發病了。
他确實是發病了。
一天他将議事的下屬轟出書房,關上門,轉身表情陰郁地命令她,要她看着他,然後用觸手把他的衣服脫下,纏住他全身一點點勒緊。
海怪照做了。
他發病時她不能給他足夠的痛苦,那麼痛苦的就是她了。她不是沒有想過趁機殺死他,礙于秩序聖殿的人一直盯着沒有動手。
觸手瘋狂擠壓帶來窒息的瀕死感,他臉上半是痛苦半是愉悅,瞳孔有一瞬間的渙散,仿佛生命線在這一刻徹底崩斷,破碎的靈魂得到解脫。
海怪不會殺死他,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書房外的那群人身上。
他們說,半個月前找到了瑪格麗特夫人的下落,現已将其押送回領主宮殿,等待領主的處置。
瑪格麗特夫人,前領主的第一任夫人,也就是現任領主的生母。
不出幾天,海怪就見到她的真容。
大殿上,她傲立在領主面前,雖是仰視,臉上隻有冷淡和不屈,或許還有幾分厭惡。
從他的态度可以看出,他恨他的生母。他賜給他的生母一杯毒酒,以與下人私通的罪名處決她。
瑪格麗特夫人接過毒酒臉色平靜,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侍女卻咒罵他,說他果然同他父親一樣冷血暴戾,是披着長袍冠冕的野獸。
他不做辯駁,派人将侍女拉下去處以極刑。
瑪格麗特夫人動容。她因為侍女的死愧疚悲傷,對他的怨恨無動于衷。
他厭惡她的虛僞,冷笑地說:“母親大人,快喝吧,你如果不喝,就讓你的養子養女替你喝。”
于是端坐寶座的領主得償所願,賜死了他的生母。
可他又發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