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9
“這不是約會,隻是謝禮好心幫忙而已。”出于條件反射,她立即撇清關系,“我需要‘約會證明’。我已經快要入不敷出了。”
靜默。
湯姆站在幽暗的客廳裡,已經摘掉了面罩,但沒有換衣服。從外面透進來的夜色隻模模糊糊地描繪出了他半邊身體的輪廓。
此時,他周身散發的氣息已經完全變了,不再陰郁壓抑。顯然,他馬上意識到了她說的是實情,而造成她的窘境的罪魁禍首正是他自己。他根本沒理由向她發難。
“我以為你今天也不回來了。”等了一會,見他沒有回答,帕薩莉又說,後知後覺地生出了些許郁悶和心煩,但還是把它們壓了下去——雖然他最近總是忙得不見人影,一現身就隻知道陰陽怪氣地質問,可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況且,他這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已經很久都沒能在正常時間回來好好休息了。她清楚那種情況下的情緒和耐心會是個什麼樣。而且,她不想跟他吵架——這是連日來他們第一次有機會單獨交談。于是,她仍選擇息事甯人地說,“早點休息吧,湯姆,我不會跟别人真的約會的,晚安。”
“你該告訴我的。”湯姆終于又開口了,有點僵硬地吐字,不甘的口吻成功制止了她的腳步,也讓她的心跳再一次加快——不管想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還是其他,她能感覺到,他都不想讓她馬上離開。
“你一直都很忙,不是嗎?而且這次你不便幹預,我不相信你沒有想到這一點。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找别人幫忙。謝禮是外國人,不受我們的法律約束。何況,他好像有女伴,對我沒有别的意思。”帕薩莉溫和地解釋,同時内心忍不住心猿意馬起來——湯姆或許正是為了這件事提前趕回來,而且他為沒有照顧到她的難處而感到内疚。頓時,心裡那點不快煙消雲散,内心也柔軟起來。
“但你可以來參加魔法部的相親活動,至少我可以安排我們組隊,這樣你同樣能達到目的。”他頓了一下,原本語氣裡的不自在和愧疚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聲音變得客觀起來,還帶着一種上位者般的強勢和目中無人。
帕薩莉也冷靜了很多,趕走了内心的柔軟。不過,她也沒有對湯姆的表現感到意外或生氣。因為近兩年裡,他這種看似公正合理、實際上包含私/欲的話已經說過不知多少次,并且他的靈魂也總會幫腔,她聽得耳朵都要生繭了,已經能做到無動于衷。何況,面對這種無恥言論,她表現得越生氣,他就越能獲得一些莫名其妙的樂趣。
事實上,盡管厭惡眼下的強制約會政策,但她并不完全反對生育政策——要知道,這是應對近十年國内及國際壓力的根本解決辦法。巫師界人口不足意味着未來英國經濟和國防沒有足夠的勞動力支撐發展,尤其是後者,目前迫在眉睫,因為自國際巫師聯合會期間英國遭遇國際圍攻後,歐洲大陸國家各種針對英國巫師界的監視活動就變得日益活躍。假如他們逐漸比其他鄰國富裕的國家,卻能建立起足夠強大的國防,無異就把自己變成了砧闆上的肉。
但問題出在事情正在朝着越來越極端的狀況演變。這不是一個謀求進一步發展的社會該有的常态,因為社會風氣一旦極化,獲益的就隻能是與之相配的少數人——要知道,大多數人可都是隻滿足于安定富足生活的中間派。
或許最初湯姆推出這一系列政策時确實主要解決國家問題,可事情發展成如今的模樣,她不相信他和他利益集團的目的僅止步如此——作為政策的制定人,他和部下們比任何人都清楚政策該極化到何種程度,往哪個方向偏移,就能為己所用或打擊對手。比如眼下,她雖然不清楚他和部下在哪些地方以權謀私,但至少在她面前,他正在毫不掩飾利用這一政策逼迫她跟他約會、從而瓦解他們之間協議。
他就是這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并且她的縱容——是的,他們都清楚這一點——也讓他越發恣意妄為,以至于會不遺餘力地試圖走捷徑。比如,發現她會控制不住地對他心軟,很多時候還會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某些引誘下産生動搖,他當然就因勢乘便。畢竟,作為一個常年浸/淫複雜政界并成為其中翹楚者的人,這是最常見、也是最順理成章不過的策略。
“話雖如此,你也隻能以‘黑暗公爵’的身份參加活動。那樣一來,我們都會收到過多關注。我想這對我們的工作都會很不利。”帕薩莉平靜地就事論事——就像他找到了動搖她的辦法,她也摸清了一些抵抗的路數,例如一旦明确他的目的,就絕不接招,隻講究嚴防死守。
湯姆又陷入了沉默,似乎被難住了。
帕薩莉等待着,猜測也許他隻是在裝模作樣,隻為了讓她放松警惕或者心軟。
他們之間的靜默持續了将近半分鐘後,他才像終于找到了突破口,彌補般又提議:“如果你缺錢的話,我可以把……”
“哦,不,湯姆。”帕薩莉趕忙截斷了他的話——她從不喜歡跟朋友産生大筆金錢往來,這會讓感情不那麼純粹,“我會自己想辦法。不用擔心。”
“……把我的金庫合并到你的裡面。你擁有全部支配權。如果我要使用,就問你拿。”然而,她的拒絕隻讓他僵了一下——他還是選擇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完整。
并且,一旦做出這樣的決定,他又從容起來,輕描淡寫地補充:“你不用擔心,我沒什麼需要花錢的地方。這些錢放着也是放着。至于魔法部的項目,他們有固定預算,用不着我補貼。”
這讓帕薩莉震驚之餘,陷入了思索——憑她自兒時起對他的了解,他一向把自己的東西看得很緊,尤其是錢财這類直接涉及個人利益的東西。哪怕每年都會為她制作昂貴稀少的魔藥,也不時送上價值不菲的首飾(哪怕她不常戴),他卻從不透露自己的收入數量或者來源。他們也從不讨論這個。這再好不過——彼此都對自己的财務狀況有所保留能讓他們始終保持着朋友和親人該有的安全距離。當然,她能隐約通過他送的禮物猜測他賺得應該不比她少,畢竟從政的人總有更多或隐蔽或便利的賺錢渠道。然而,現在,他試圖打破這一直以來的默契。
這看上去很可能隻是他的試探。可她又有些拿不準。
因為這兩年裡,他們的性格和處事方式發生了一些變化,加上忙碌的生活導緻交流和互動急劇減少,所以當進行為數不多的唇槍舌劍時,他們對彼此的預判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準确。
但她能肯定的是,此時他對她用了一個政治中的談判技巧——談判中,如果想突破對手的防線,最好直接忽視對方的某些話,緊接着再抛出一個出乎人意料的決定。這麼做能讓人摸不着頭腦,繼而心煩意亂,露出破綻。
隻是,此刻這一嘗試隻成功了一部分——帕薩莉的确陷入了舉棋不定中,卻并沒有如湯姆所願,被弄得心神不甯。
而且,即便也沒能從他身上收集到更多幫助判斷的東西——她沒能從他身上察覺任何流動的情緒和氣息,因而無法下結論——卻也沒亂了陣腳。畢竟湯姆的大腦封閉術已經能讓他自如收起所有情緒和氣息,讓人無從探知。在這方面,她一直做得沒有他好。
不過,她還可以采取轉移話題的辦法,比如眼下,她忽然想起來一件更重要的事——
“……不用了,謝謝你,湯姆。我倒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多虧你今天終于回來了——我在靈魂修複魔法上面有了一些進展,這是這個月的事情,我嘗試過了,效果不錯,你願意配合嗎?”
他的臉上閃過驚訝,随即反應很快地問:“如果我答應,你是否至少同意讓我在避稅這件事上幫你,而不是讓那個法國佬代勞?”說着,他微微擰眉,緊緊盯着她,平靜的表情變得強勢,甚至神态裡流露出一種不容忽視的侵略性。
見她愣住了,他的黑眼睛裡亮起了勢在必得的光,“而且,别忘了,你說過,如果我答應配合你,你願意考慮我們兩個成為伴侶的可能性。如果你願意在這件事上讓我幫你,我就可以認為,你也履行了自己的承諾。”
帕薩莉瞪着他,發現這回沒法反駁或回避了——他說得沒錯。按照他們的約定,如果她在修複靈魂魔法上取得進展,他需要立刻配合,但與此同時,她需要對他們的關系做出讓步。況且,的确,如果在這件事上得到他的幫助,他們兩個都能從中獲益——她能如願讓他注意修複和保養身體,能避稅,而他能獲得健康,也能跟她以情侶的身份約會。
隻不過,他看上去毫不在乎自己的靈魂是否能得以修複,隻關心是否能跟她确定關系。
這讓人想起前不久米莉安的來信裡曾提到奧古斯特時說,“男人在那方面都很着急”。
然而,糟糕的是,帕薩莉發現自己對他生不起氣來——或者說,不像以前那樣,在直面湯姆對親密的渴望時感到羞恥大于其他。
畢竟,不知何時起,她也時不時想抛卻一切顧忌,擁抱他、摟住他的腰并把耳朵貼到他的胸膛上,傾聽他的心跳聲——這或許是因為她曾經體會過這麼做的美好,也或許因為媽媽那些勸慰讓她放下了不少心理包袱。
因此不論如何,盡管他為數不多的幾次動手動腳的确顯得“火急火燎”,在她看來甚至相當粗魯,可她也情不自禁為他的靠近、他身體的氣味以及他表現出的癡迷和失控而激動和身體發熱。
不用說,湯姆對此也心知肚明,否則絕不敢這麼厚顔無恥。
所以,這從根本上還是得怪她自己。
可她到底是好樣的——無論如何動搖,最終每次都堅定地維系住了之前的諾言,守住了底線,直到得償所願。
“你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我是說找謝禮幫忙,除媽媽和阿爾外,我隻跟莉莉安說了這件事。”她試圖轉移話題,讓自己别再想東想西,最後太過飄飄然而昏了頭,可出口的話聽上去非常愚蠢——的确,她說這話完全沒過腦子。
“克利夫斯說,他在‘寂靜之夜’看見你了。”湯姆感知到了她态度的變化,完全不計較她問了毫無營養的問題,而是以實事求是的方式告訴她,話語裡的進攻性轉為溫和輕柔。與此同時,他立刻小心地靠了過來。
克利夫斯現在是經濟部長的第一秘書,是湯姆的人,也符合相親标準,但一直沒有找到對象。據聞,這是因為他是一個混血,因此在這個圈子裡并不好找到合适的伴侶。
“或者你可以直接使用我的金庫,1004。”就在她努力讓自己從腦子裡搜索關于克利夫斯的信息并回憶自己和謝禮出去時是否碰見過他時,湯姆已經站在了她面前,試探地碰了一下她的手後,接着往她的手心裡塞了一個硬硬的小東西并堅決地包裹住了她的手。
帕薩莉的思緒一下被打斷了——被迫把那東西捏在手裡,卻發現注意力無論如何也放不到這上頭——他把手掌覆蓋在她的手背和手指上,掌心溫熱且有點潮濕,手也有些顫抖,靠近時帶來的香水味也像黏膩的蛛絲纏繞在她周身,讓人無法擺脫。
她忍不住猜測他總是喜歡用這種帶着冰冷味道的香水,恐怕是為了讓自己顯得神秘莫測。不過,集中注意力仔細分辨的話,還是能從中找出他身體本身味道的。
“……如果你想躲避賦稅,又不想參與魔法部的活動,我們也可以去别的地方。就按照你現在想出來的辦法做,我可以改變自己的容貌跟你一起,僞裝成外國人。我可以馬上配合你檢驗研究成果,從今天起也可以,怎麼樣?”他壓低聲音說,音調有些沙啞起來,似乎還吞咽了一下喉嚨。
直到此時,她才摸出來手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那是一個小鑰匙。
是古靈閣金庫的鑰匙。
“我不能收,這是你的個人存款。”帕薩莉的神智回歸了一點,明白過來,自己剛剛猜錯了——湯姆确實想幫忙來着,即便使了很多不必要的談判技巧。
可她還是堅決把東西塞回到他手裡。
“它是你的了。”湯姆沒有看她手心裡的鑰匙,而是低頭看着她輕聲回答,一邊把它又塞回到她手裡并将她手放回了裙子口袋裡。與此同時,他注視着她的眼睛由黑轉紅,在昏暗中隐隐閃現出一點水光,那是情緒激動時的生理淚水。
“我答應你。你想對我做什麼都可以。”他的聲音越發低啞下去,同時雙手謹慎地放在她的臂膀上,似乎擔心她會因受驚而馬上掙脫。他頓了一下,繼而俯身讓嘴唇輕輕落在了她的頭頂上。
緊接着,他們的擁抱簡直順理成章。
湯姆的臉在他們身體接觸的瞬間變回了枯槁的模樣。可帕薩莉沒有看到——或者說,也顧不上了。她如願以償地伸手摟住了他,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聲,同時悄悄、深深地吸氣。
他們身體緊貼着身體。湯姆也把臉埋到她的頭發裡用力地嗅聞着。
很快,帕薩莉感覺到懷抱裡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相當明顯的變化。然而,正當她屏住呼吸,猶豫是否要跟他分開時,他們的大腦封閉術都失效了。
下一秒,她失去了決策機會——意識裡像是突然被一股腦塞入好多紛繁複雜的畫面、聲音,接着是激烈、極端的情緒。這些信息應接不暇,以至于大腦在處理時,讓她感到自己好像被抛到了空中,同時腦殼被人用遊走球棍連續地猛烈擊打,耳邊也好似有人在拼命亂敲幾千隻鑼。
一陣天旋地轉後,她眼前一黑。
再次恢複意識時,帕薩莉發現自己已經躺到了自己卧室的床上,而湯姆正坐在床邊上,一手緊握着她的手,另一隻手舉着魔杖輕聲地念念有詞。
房間裡沒開燈。
“……我去為你調配一點舒緩藥劑。下次不會再發生這種事,我保證。”他緊張地說,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随即起身。
借着幽暗的夜色,她看到他的臉龐又恢複了平時僞裝的模樣。
然後,他走出了她的房間。
帕薩莉閉上了眼。
毫無疑問,雖然暈過去的是她,但事實再清晰不過——出了問題的是湯姆。畢竟一般人在約會時隻會腦子一片空白,任憑感官驅使,隻顧着擁抱和接吻。
相比之下,看看大腦封閉術失效的一瞬間,湯姆的腦子裡都出現了什麼——謝了頂的威森加摩成員咆哮着說要把某些“危險意識清理出魔法部”;腆着肚腩的魔法部長和衛生部長舉着酒杯談笑風生;瘦削的宣傳部長正在跟滿臉皺紋、有點耳背的前司法部長套近乎……
原來跟她擁抱的時候,他竟然還能同時想那麼多東西并産生那麼強烈的情緒嗎?雖然表現得像是非她不可,但實際上跟她擁抱時,他卻在意一堆糟老頭? !
可沒道理她居然還比不上這些腐朽又昏庸的男巫。畢竟她年輕有為,聰明善良,身體健康,求知若渴,熱愛思考,謙虛謹慎。如果她願意,一定有不少男巫真心樂意跟她約會。
頭又隐隐作痛起來,她感覺有點想哭。
【下次不會發生這種事了。這次隻是意外】耳邊,湯姆的靈魂突然僵硬地開口,【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好奇,如果《女巫特刊》知道富有魅力的‘公爵先生’得想着一堆老頭才能親姑娘的嘴,會怎麼想?”她撇撇嘴,恨恨地嘲諷。
“你沒有任何問題。我的取向也很正常,”湯姆的靈魂馬上辯解,接着慢慢在床邊現身,身體非常僵硬,顯然極為不自在。
帕薩莉看着它,心情好了一點——跟最初相比,它的顔色深了一點,面部已經顯現出了五官的基本輪廓。
湯姆的靈魂,現在也是她的靈魂修複魔法研究成果。
幾年來,從咒語角度出發,她發明了針對撕裂靈魂的反咒語。在自己身上經曆了運用,失敗,改良,實驗,失敗,再改良的循環近萬次,最終體會到了一種來自身體最深處、難以言喻的清爽感,好像全身心受到了蕩滌。不過,直到前一陣湯姆的靈魂終于現身,她才算确認了自己在這方面研究取得了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