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帕薩莉沒錯過他語氣裡一瞬間的猶豫——她有種感覺,湯姆好像本想說個更短的時間好彰顯自己能力特殊突出,但出于某種原因,最後還是實話實說了。
“你作業做完了麼?”她又問。
他點了下頭,望向她的眼裡先是閃過探尋和打量,随即慢慢重又淌出笑容——同剛才稍有不同,多了些會意的味道,顯然反應過來她在借别的話題轉移注意力。不過,他還是壓下了一些笑意,配合地反問:“你的研究怎麼樣了?”
“哦,我又嘗試改良了‘小紅帽’的身體,”說到這個話題,帕薩莉終于自如一些了,感覺臉頰也不那麼燙得發緊了,立即從口袋裡拿出新人偶遞給他看。
湯姆接過,借着火光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一會,不時提出一些問題。
帕薩莉松了口氣。
漸漸地,空氣不那麼凝固和令人不自在了,她的臉也不再滾燙。話匣子打開後,她分享了假期如何改進人偶以及——
“噢,對了,你的聖誕禮物,給,我差點忘記了,”說到興頭上,她忽然想起來,拍了一下手,從另一隻口袋裡拿出包裝好的禮物,“聖誕快樂,湯姆。”
湯姆的眼睛先是落在禮物上,随即是她臉上。他沒有立刻接過,而是頓了一下,撇撇嘴,也把手伸到了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個東西。
帕薩莉忍不住笑了,這回感到周圍的空氣變得輕盈起來,邊跟他交換禮物,邊歡快地問:“我們是不是得慶祝一下?”
湯姆擡眼看了她一下,又把目光放回到了禮物上,不以為然地問:“你想慶祝的事情未免太莫名其妙。下次你會因為了什麼大張旗鼓?種草莓嗎?”
“這可不是什麼種草莓之類微乎其微的事。我們有了自己的地盤,不用擔心任何人來打擾,這還不夠意義重大嗎?”帕薩莉挑眉反駁道。
畢竟短短十幾年以來,他們幾乎沒有感受過什麼是“不受人打擾,不看人眼色,無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想到這裡,她飛速抓了又一塊餅幹,往嘴巴裡一塞,站了起來:“想去周圍轉轉嗎?”
湯姆聳聳肩,但也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在換衣服的時候,他把自己的大衣給了她——
“那你穿什麼?”帕薩莉立刻問。
“我不隻有一件大衣,帕薩莉,而你穿得就像要去舞會,而不是田野。”他有些嫌棄地輕飄飄說着,從衣鈎上拿下另一件雖然厚、但是二手的大衣。
外面寒風呼嘯,他們才剛出了院子,天上就開始下起冰冷細密的毛毛雨,狂風裹挾着針尖般的雨絲用力抽打他們的身體,但誰都沒說要回去——他們隻不約而同把長袍的兜帽罩到了頭上。
若在平時,這簡直自找苦吃。可眼下帕薩莉隻覺得心裡的輕松和快樂随着一步步踏在鋪着枯草的凍結土地上不斷舒展、膨脹。她的精神開始亢奮起來,竟然毫不畏懼寒冷——當然,這很可能也是因為湯姆的厚外袍起了作用。
總之,在頂着狂風和冷雨走過一段路後,她忍不住開始大聲地問:“你送了我什麼東西,湯姆?”
當然,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但有時候就是這樣,特别快樂的時候,人們總想說一些沒營養的話并能從中獲得更多快樂——肆無忌憚的快樂。以前聽媽媽這樣說過,可她并不能體會到,但現在知道了。
而且她笃定,哪怕湯姆不理她,也絲毫不能削減這種感覺。
“你剛才為什麼不拆開看?”出人意料的是,湯姆竟然回答了她,也提高了聲音。
一瞬間,她感到一股不比她弱的愉悅和放松沖進了頭腦——那是屬于湯姆的情緒。
他的大腦封閉術失效了。
而她的恐怕也同時失去了作用。
但此時沒人在意這個了——說不上來是默契還是什麼,總之,他們突然抛下一切顧慮,開始暢所欲言起來——
湯姆說起最近學習的魔法、心得以及人際往來,接着同她讨論魔法,周圍的同學,談論對每個人的印象——他們甚至一同說了很多人的壞話。
“萊斯特蘭奇和諾特可真惡心!我覺得他們一輩子也找不到姑娘願意跟他們結婚!”她一邊大聲說,一邊注意不讓雨灌進嘴裡。
“那你的希望可要落空了,”湯姆提高嗓門說,聲音裡也流露出鄙夷和嘲諷,“總有想要走捷徑的人。而要我說,對于某些眼光不怎樣、還不想努力的人來說,他們可受歡迎得很。還記得林奇嗎?她到現在還跟諾特勾勾搭搭……”
“别用那種詞!”帕薩莉立即高聲打斷。
“我的用詞已經很克制了,諾特把信給所有人炫耀了一遍,如果你要知道信的内容,就會覺得我不僅沒有誇大其詞……”湯姆微微偏過頭看向她——盡管顧着擋雨而看不到他的神情,可她忽然感覺到,似乎隻要點點頭,他就能通過連接他們大腦的魔法展示給她看。
“看在梅林份上,我不想看那種東西!”她立刻大叫,有些慌亂地轉過頭看他,生怕他沒感受到自己的決心,顧不上被細密冰冷的雨絲打得睜不開眼睛,嘴裡也灌進了不少發澀的雨水。
湯姆笑了起來。
帕薩莉想瞪他一眼,但由于條件限制,隻能作罷。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冒着狂風冷雨竟然一直走到了中午,回到家時兩個人都凍得直發抖。
“再等……不到……一……一年,我們就能……在校、校外使用魔法了。”她說,緊緊握住了湯姆遞給她的熱茶杯,同他一道坐在壁爐前的地闆上,裹着毯子,脫了襪子,對着爐火烤腳底闆——由于光顧她曾經到過的沼澤地,她指錯了路,他們都不幸地踩進了泥坑裡,不得不踏着一鞋含冰碴的泥漿回來。
“我覺得……遠……不是魔法的……問題,”湯姆涼涼地說,嘴唇也凍得毫無血色,眼裡溢出暗示性的嘲笑,不過并沒有惡意。
帕薩莉卯足力氣,搬動僵冷的腿,狠狠踹了他一腳作為回應。
不知道是否也有些凍僵了的緣故,湯姆沒有躲開,于是在這一記攻擊下失去了平衡,身體歪到了一邊,甚至顧不上裹着身體的毯子,隻能趕緊伸手撐住地闆,以免整個人在沖擊之下滑出去。但他調整好姿态的速度跟以往她印象裡的根本沒法比——從摔倒,穩住身體到重又裹着毯子坐回來,他都意外地遲鈍和笨拙,就像普通男生有時會展現出的那樣——狼狽,甚至有點好笑。
帕薩莉先是覺得詫異,随即又有些幸災樂禍,可再一想就又開始後悔和不安——他們都光着腳,她的舉動是不是太沒界限了?
然而,就在她悄悄舒了口氣,想他可能真的不計較時,他卻突然輕聲開口了——像是回過神一樣,口吻裡帶上了漫不經心的嘲弄,但好像又含着些别的什麼東西——一種讓她說不清、但心裡某塊地方發癢的東西:“……梅林,或許我該給這隻腳做點什麼保護措施,免得它以後會不停地把我往泥坑裡帶。”說着,他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被她踢中的地方,好像那裡真受了什麼重傷或者詛咒。
“哦,那你可得感謝我讓你的腳有了獨立意識——如果哪天看不慣你的混蛋冒險,它起碼能馱起你就跑,我想滿腳泥總比滿身傷好那麼一點。”帕薩莉反唇譏諷,可與此同時,臉都要燒起來了。
這件事是她做錯了,可嘴巴先于大腦反應,已經把死不認錯的話說了出去。
她這是怎麼了?她咬住了嘴唇。首先,光着腳去踢别人就好像在跟對方調情——當然她沒有這種意思,一點都沒有,因而該大大方方道個歉才對,可她剛剛親手毀了挽回局面的機會。不僅如此,此時一股不明原因的執拗盤踞在胸口,像一根從頭頂貫穿至腳底的釘子,把她牢牢釘在原地,沒有在接連犯了兩個錯誤後跟他迅速拉開距離。
那隻是因為她不想顯得很心虛,好像怕他似的。一個聲音不甘示弱地反駁,可明顯又沒有底氣。
不,她一點也不心虛。誠然這件事她做錯了,可對方是湯姆,她不想讓他太得意。好了,事情就是這樣。她努力止住思緒繼續往下翻滾,露出滿不在乎、理直氣壯的表情,直勾勾盯着跳躍的爐火并盡量忽略湯姆的目光——她能感覺到,雖然也看着爐火,可他在留心她的反應,别以為她不知道。
他們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渾身的皮膚都烤得近乎通紅,才掉了個方向,背對爐火。
“我想看看你送了什麼,”不知為何,氣氛又開始令人不自在起來,好在這回,在陷于被動之前,她迅速做出了反應。
湯姆沒說話,伸手從茶幾上撈過兩個禮物,把他送的遞給她,然後默默看着她把禮物翻過來掉過去地找禮物紙的接縫。
你最好什麼都别想。感受到他的目光時,帕薩莉馬上警告自己并加強了大腦封閉術——這回不僅防他,也是為了防止自己胡思亂想。
巧的是,似乎湯姆也是這麼想的。當房間内伴随着火舌舔舐木頭的噼啪聲、響起拆禮物包裝紙的窸窸窣窣時,她有種感覺,他也施展了大腦封閉術。
這讓人松了口氣,得以把注意力放回到禮物上來。
一直以來,湯姆基本上都用魔藥當禮物——不論什麼節日都是如此,唯一的一次意外是去年她過生日時,他送了掃帚。但目前看來,這個記錄即将被打破——畢竟此次禮物如果是魔藥,未免太小了一些——此次湯姆的禮物包裝尺寸甚至比不上手掌。不過,在拆包裝前,她的猜測仍圍着魔藥打轉——興許會是一瓶福靈劑?
然而,包裝紙包裹着的是一隻木頭小盒子,打開一看,黑色的絲絨墊上固定着一枚薄如蟬翼的銀色書簽。書簽是一隻嘴裡銜着王冠的渡鴉,鴉身镂空設計,鳥的羽毛,眼睛甚至王冠上的寶石都用一種看上去很高級的深藍釉彩上了色,非常精緻華美。翻過來,能看到背面正中印着一行小字:此物為裝置、魔咒師帕薩莉-梅爾賓斯所有。
“……這也算是提前祝賀你的專利獲得認證。”帕薩莉擡起頭來,正撞上了湯姆的視線——他一直在留心她的反應,碰到她的目光,立即撇了下嘴,接着移開了眼睛。
*
而事實似乎也沒讓湯姆那天的祝賀變成一句空話——剛回到艾弗裡家第二天,她就收到了米蘭達-戈沙克的來信,對方在信中透露,據可靠消息來源,她的新産品專利收到了公會大部分人的高度認可,如果不出意外,最終結果會在節後公布。
這當然是好消息,可她還是忍住了高興——在一切未成定局前,她不能抱過度期待,否則當事情不如人意時,會十分失望。
不過,她還是相信,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除了艾弗裡夫婦。幾乎是她一回來,他們就派多多私底下問她何時出門做客。
為了不讓媽媽看出端倪并為之擔心,帕薩莉聽話地表示立即就給名内爾寫信,問他最近是否打算主持聚會——當然她換了一種更體面的措辭,表示自己最近很想念跟大家之間的魔法交流。
名内爾很快就回信了,說最近正在忙這件事,如果她願意來,再好不過了,聚會時間就訂在後天。
在看着她親筆寫了回信并将信交到手裡,小精靈消失了。接下來,艾弗裡夫婦終于也消停了下來。
動身那天,她以去同學家做客為由,避開了媽媽的視線,由多多帶領着,來到又一個陌生的豪華套間——陳設和風格跟媽媽的有些相似,可顔色更凝重,是艾弗裡夫婦的套間。跟着小精靈穿過一個會客室,一個小客廳和一扇隐形門後,她們來到一間沒有窗戶的房間。
但這裡十分明亮寬敞,頭頂天花闆正中央燃着一盞水晶吊燈,邊緣則亮着精緻的小燈進一步補充光線。牆壁幾乎都做成了頂天立地的衣櫃,其中三分之二擠擠挨挨地挂着顔色各異的衣服,擺着一雙雙樣式優雅的鞋子和一看就價值昂貴的配飾。三四個高大的展示櫃恰到好處地占據了剩餘的大片空間,炫耀着主人最好的禮服和配飾。房間的盡頭則有三面巨大的折疊穿衣鏡,每扇鏡子邊沿也分别亮起兩三盞暖色的小燈。
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身處艾弗裡老宅,帕薩莉會覺得來到了哪個高級時裝店。
艾弗裡先生不在,隻有艾弗裡夫人。
但相比前幾次見面,眼前的女巫此時顯得随意了一些——帕薩莉和多多進來時,她正在檢查一條懸浮在鏡子前的淺紫色禮服,身邊是一隻可活動金屬衣架,上頭挂着好幾套禮服。
看見她,她微微點了下下巴,于是多多便消失了,隻留下她們兩個。
沒人說話,帕薩莉隻能聽到艾弗裡夫人偶爾碰到裙子時布料摩擦的輕響。尴尬正在空氣中彌漫,讓人越發不自在起來。
她好像誤入高級時裝店的鄉巴佬,被見慣了貴婦的店員無視而覺得手足無措。但問題是,如果能選擇,她絕不會在身無分文時踏進這種地方,給别人羞辱她的機會。而且,穿着太過漂亮衣服的女性免不了讓許多人懷疑她們盡管擁有了一切——财富、美貌,審美,體面的朋友和伴侶——卻沒有腦子,她可不想那樣。尤其不想在名内爾的聚會上給人這種印象。
“……我覺得你穿紫色也會不錯。”就在她思緒旋轉得不亦樂乎時,艾弗裡夫人突然淡淡地開口了,把眼睛從裙子上擡起望向她,手裡仍拎着裙子的一角,帕薩莉注意到她竟然鼻梁上架着一副細細的金邊女士眼鏡,“你覺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