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策見此情狀,有些想笑,蓋好被褥後也安穩睡去。
翌日,江雪螢是被屋外的動靜吵醒的,醒來時發現殿下不在榻上,有些驚訝。
最近他養傷,沒怎麼出門,每日醒來他都還在,今日怎麼出去了?
江雪螢喚來明巧,問外面是怎麼回事。
明巧打起榻邊簾帳,笑着道:“下雪了,這初雪來得有些早,王妃要不出去看看?”
下雪了?
江雪螢神情恍惚了一下,并沒有像明巧預想中的那樣開心。
“殿下呢?”
明巧察覺到她的情緒,特意多解釋了兩句,以為她是因為殿下不在才如此的。
“今日軍中操練,殿下一早便出去了,特意留了話,中午不用等他。”
可知道了他的下落,也沒見人開心起來。
明巧伺候她穿衣挽發,一直到出門,她似乎都有些魂不守舍的。
屋外白雪飄了一夜,天光初透時才逐漸小些。
目力所及之處,皆被覆上一層白雪,茫茫一片,亭台樓閣映綴其中,别有一番風味。
江雪螢收回視線,去香遠堂請安的一路上都格外緘默。
明巧想關心問問,都不知如何開口。
青石闆路被清理過,兩旁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風雪漫卷,直撲人面。
江雪螢覺得喉頭酸澀,思緒不由回到多年前那日。
那年京城的初雪也來得格外早,天寒地凍。
大夫人克扣梨香院炭火已是常事,江文淵也從來不會過問内宅之事。
屋子裡凍得像冰一樣,她們将舊年的被褥全拿了出來,卻都已稱不上褥子了,布衾多年冷似鐵,冰冰冷冷的較之沒什麼兩樣。
冰天雪地裡,明明距生産還有一個多月,娘親卻腹中發動,提前要生産。
大夫人帶着江姝月出門,江文淵上朝未歸,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可她去府裡尋事先說好的穩婆,卻怎麼也找不到人。
江府主事的人都不在,沒有人能幫她請來大夫,門房攔着她不讓她出門,連平日開着的小門都關得死死的。
像是早有預謀。
她那日求了好多人,主屋裡的嬷嬷,府中的侍衛,她能想到的所有的法子,她都試了。
可是沒有用,那些人像是被提前警告過,不許幫梨香院。
最後隻有一個在大廚房裡忙活的老嬷嬷,她說自己接過生,有一些經驗。
她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将人帶回去,好歹也是一點希望,她不願放棄。
跑回院子裡時,還未走近,她就已經聞到那股濃重的血腥味。
忐忑着推門進屋,入目的是床榻上觸目驚心的大片血紅。
娘親面如紙色,躺在那裡,費力地擡眸看向她,仿佛任何動作對她來說都是極為艱難的事。
她手腳冰冷地僵了一瞬,随後連忙跑過去。
嬷嬷伏在榻邊,她看見旁邊陳舊的棉衣裡放了一個小嬰孩。
“娘親?”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是隔着一層薄膜,細細地顫抖。
宋錦雲勉強動了動唇角,眨了一下眼,僅是這一點反應,好像就讓她很是痛苦。
孩子生下來了,不是應該就沒事了嗎,為什麼她的娘親,看上去并不很好?
強烈的害怕湧上來,她探向置于榻上的那隻素白的手,指尖輕動,卻沒有半分回握的力度。
那手極為寒冷,她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她将娘親的手捧在手心裡,放到臉頰邊捂熱。
可她忘了自己剛吹了一路的寒風,身上也并不溫暖。
她擡頭問:“嬷嬷?娘親累了嗎?是不是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嬷嬷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什麼。
她那時小,不過七八歲,不知道在這世間上,生孩子對于一個女子來說有多危險。
而她們沒有穩婆,嬷嬷雖見過生産,可也并不足夠。
她帶人來時,已經晚了。
她看到娘親動了動唇,于是湊近耳朵,極力想聽清說的什麼,可隻有幾聲氣音。
宋錦雲沒有力氣,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江雪螢于是起身,努力分辨口型。
阿瑩。
她有些激動,“娘親在叫我嗎?”
宋錦雲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她眉眼一下展開,向她确認道:“娘親是不是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無人回應她,原本還有笑意的臉慢慢垮了下去。
沒過多久,她感受到娘親的眼睛慢慢閉上,手上也沒有一絲力度。
像睡着了一樣。
她的娘親睡着了。
……
她人生中面對死亡的第一課,是娘親教的。
原來人死是這樣的,悄無聲息,好像有什麼東西無聲碎裂,面前一片迷霧,她瞧不清一點前路。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不知要做出什麼反應,腦中全是空白。
從小到大她都和娘親待在一起,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娘親會離她而去。
後來嬷嬷告訴她,娘親生産時失血過多,已經無力回天,孩子生不下來,隻有用剪刀,硬生生将嬰孩從肚子裡剖出來。
若不如此,隻能一屍兩命。
失血和疼痛本該早已帶走她,但她強撐着見了她的女兒最後一面。
阿瑩。
……
江雪螢覺得眼前模糊,頭腦發暈,眨了眨眼,滿是一股濕潤。
自那日,娘親離開後,景安都快十歲了,她以為自己早已記不清事情細節。
卻沒想到回想起來之時,全都是清晰的血與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