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吧,順便……把霍阿婆去世的消息告訴他們吧。我想,無論結果怎麼樣,我既然聽聞了這件事,便不能讓她被當做什麼肝髒東西被丢在亂葬嶺。我想給她遷墳,如果那些孩子願意,就一起送她最後一程吧。”
霍雨浩對唐三輕聲說。
“好。”唐三點頭。
***
午時,陽光穿過小房子屋頂的破洞,在地面上投射出一個又一個光斑。
唐三和霍雨浩就站在門口,轉身看見結伴歸來的小乞兒們。
“兩位大人還有事嗎?”為首的女孩腳步一頓,隔着距離問。
唐三點頭:“我們今日本打算去拜訪霍阿婆,意外得知阿婆已經離世了,王家人昨日就将人下葬了。但我們打聽到,霍阿婆的安眠處并非是個好去處,又聽聞霍阿婆身前最喜愛小丫,便想來問問小丫要和我一起去給阿婆搬個家嗎?”
女孩握了握手,狐疑地看向唐三,見他一臉誠懇,又轉頭低聲去問小丫。
“阿婆這兩天都有來找你嗎?”
小丫咬着手指搖頭:“昨天的昨天早上,阿婆給我帶了桂花糕,昨天沒有。小慧姐姐,你昨天晚上答應我,今天晚上帶我去找阿婆的。”
被喚作小慧的女孩聞言臉上露出愁苦的神色,“你們說的是真的嗎?霍阿婆被王家人葬在哪裡了?”
“南城門外,亂葬嶺。”唐三回答。
這座邊城南城門外不到二十裡處,是一處連綿的山叢。
群山起伏,不高,但植被茂密。
特别是靠北的一處山嶺,樹木與藤蔓交纏,遮天蔽日,一入夜随風沙沙作響,好似陰鬼過境,因而被稱作陰山嶺。
又因為埋葬了許多無處可去的人,又被百姓稱作亂葬嶺。
小慧的眉頭打結,胸口因為憤怒而劇烈起伏。
小丫年紀雖然小,但乞兒流竄在大街小巷,也聽過不少鬼怪轶事,對亂葬嶺也知道些。
聽了這三個字,她當即激動的臉都紅了,眼淚濕潤了一張臉,拉着小慧的手喊:“小慧姐姐,阿婆、阿婆不睡在那兒。阿、阿婆怕黑,阿婆不睡好不好?”
小慧低頭看着小丫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捏着自己的袖子給她擦臉,語氣不耐道:“别哭了!再哭,明天不帶你出門了。”
小丫兩隻小手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但整個人都在抖。
霍雨浩拿出一塊白淨的手帕,遞出去,對小慧說:“霍阿婆和小丫有緣,如果小丫可以去送阿婆一程,阿婆這一生也算是多些甜味了吧。”
他抿着唇,嘴角帶着苦澀的弧度。
小慧打量着唐三和霍雨浩,好一會兒才拉着小丫,帶着其他孩子慢慢靠近他們兩人。
“我們要先吃午飯,不然沒力氣。”小慧說。
唐三點頭:“你們先吃,我們就在外面等着。”
霍雨浩将手帕遞到小慧面前:“給小丫擦擦臉吧。”
小慧接過手帕,卻隻是小心翼翼地疊成一個小方塊,然後塞進小丫外衣和裡衣之間的夾層裡。
“能給阿婆搬好家了,再給小丫擦臉,讓她幹幹淨淨地送阿婆走。”小慧說。
霍雨浩微微一怔,緊接着從二十四橋明月夜中又拿出了好一塊手帕,一一遞給面前的孩子們。
“都拿着吧,一起幹幹淨淨地送阿婆一程。”
孩子們看到小慧伸手接了,他們才都伸手接住,然後學着小慧的動作,将白淨的手帕疊成小塊,塞進身上最幹淨的地方藏好。
“有香味兒。”一個小女孩拍了拍胸口放手帕的地方,很新奇地說。
霍雨浩一聽,心裡莫名不是滋味。
唐三握住他的手,輕輕捏了捏,問小慧:“吃完飯,你們是想走過去,還是我們帶你們過去?”
小慧:“我認識路,可以自己走過去。你們和阿婆又不認識,麻煩你們來找我們,告訴我們這件事。給阿婆搬家的事情,我們自己來就好了。”
同在一座城市中,南城和北城的距離也不近,像他們這種乞兒也是有幫派和小團體的,彼此之間互不侵犯。
如果不是霍阿婆喜歡在城中四處走,無意在北城見到了小丫,他們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和南城有什麼交集。因此,很多消息也傳不到他們耳朵裡,他們對南城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
如果唐三和霍雨浩沒來這一趟,也許要等到晚上小慧帶小丫去南城找霍阿婆,才會發現,這個每天會穿過整個城市,隻為了給他們帶一塊桂花糕或一件幹淨衣服的傻阿婆,無聲無息地死了,又被無聲無息地埋葬了。
霍雨浩搖了搖頭:“我們的意思是,二十裡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你們年紀還小,走着來走着去,勞累了一些。加上還要搬家,等回來的時候,說不準已經入夜了。我們帶你們去,不是帶路,而是……你們直到魂師嗎?我們可以帶你們飛過去。”
“魂師?”小慧驚訝地張了張嘴,“你們是魂師?”
唐三和霍雨浩點了點頭。
“……麻煩兩位大人了。”小慧抱着拳頭,給唐三和霍雨浩作了一個不倫不類,但滿是煙火氣的禮。
她自己不怕走路,但跟着她的幾個孩子年紀都小,就算不如有父母的孩子嬌貴,來回走二十裡路也實在是吃不消的。
事情說定了,小慧帶着小丫等孩子進了供神像的小房子,唐三和霍雨浩就靜靜地立在門外等着。
“先前沒有仔細看,小丫臉上又有灰,我沒看出來。剛剛,小慧給她擦臉,雖然沒有擦得太幹淨,但是……眼睛很像。”霍雨浩低喃道。
唐三微微偏頭看霍雨浩。
霍雨浩有一雙偏圓的桃花眼,雲水藍的瞳色澄澈透亮,往日裡不言不語也帶着三分笑。
而無論是戴鑰衡戴華斌兄弟,還是他們見過的白虎公爵戴浩本人,都是一雙虎眼,目光有神有威。
而小丫有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秀氣可愛。
“你母親也許正在等她,她們在另一個世界相逢,彼此依靠,也就不孤獨了。”唐三柔聲道。
霍雨浩呆呆地站着,垂眸,神色凄哀道:“公爵府外的那片青山不錯,我想……讓阿婆和母親葬在一處。”
“在公爵府外嗎?”唐三小心問道。
霍雨浩:“青山無錯。”
唐三點頭:“嗯。”
霍雨浩又繼續說:“等把阿婆重新安葬,哥,你就帶着這五個孩子回學院吧。我看他們應當都滿六歲,隻是不知道有沒有武魂覺醒,也不知道資質如何。”
“沒關系,達不到學院的要求,我們唐門可以收,而且外門弟子也不是都要求是魂師的。”唐三道,“但是你……你要一個回公爵府嗎?”
霍雨浩:“……本來、本來是打算和你一起的,都讓你陪我走到這兒了。但我……我可能會和戴浩還有那些人争執起來,太難看了,而且公爵府我不喜歡、很不喜歡,我不想你因為這些破事踏進那個地方。”
“你的事,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唐三說。
“可不想你和這件事有牽扯,我也不想再和公爵府有牽扯。我想自己把這件事了了,之後橋歸橋、路歸路。”
“……我是不是不該教你、放下仇恨。”唐三輕聲問。
霍雨浩訝然:“哥,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唐三喉結滾動,啞聲道:“因為你、很悲傷,很痛苦……”
霍雨浩搖頭:“哥,我的悲傷痛苦不是因為我放下了仇恨,恰恰是因為我真正地明白了仇恨的滋味。血債血償很痛快,可我……我能恨公爵府的所有人,卻不能殺任何一個人。我的母親死在了一片寂靜裡的,是公爵夫人放任自己的仇恨滋生的祭品。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這句話對戴浩而言是對的,對我來說也是對的,我也是幫兇。如果我也放任仇恨滋生,我和那些人就沒有任何區别了。”
“我最恨戴浩,恨不得立刻殺死他。可我知道,他是星羅帝國三軍統帥,是星羅子民最信任依賴的白虎公爵,是大戰一旦開始最有可能、最有資格成為三國統帥的人。我不能殺死他。”
“所以,悲傷和痛苦不是因為某一事情,而是因為我清醒地認識這件事情,不得不接受它,也願意接受它。母親讓我不要仇恨,也許就是知道有一天,她的孩子會在會面臨仇恨與内心的拷問。她想替我抹除這個選擇,她想讓我少受煎熬,走得很順利。”
霍雨浩垂着頭,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
“我恨公爵府的人,可我也曾經恨她,我恨她愛父親勝過愛我,我恨她早早離去留我一個人,我恨她當初帶我來到這個世上卻叫我受這麼多痛苦,我恨她……卻才想明白,她愛我。”
“……哥,我想一個人去。我想告訴媽媽,我長大了,我明白了,我很感激她帶我來到這世上,我一個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唐三靜靜地等待霍雨浩平複好心情,然後輕聲細語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也理解并尊重你的想法。但作為你的愛人,我首先應該陪伴你,其次應該等待你,獨自返回是下下策。”
“……在學院等也是等。”霍雨浩反駁。
唐三搖頭:“我帶着孩子們,就在婆婆的衣冠冢等你接她來。”
霍雨浩:“怎麼又叫婆婆了?”
“你心情不好,作為你的愛人,我應該體諒你,讓着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