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将筆放到霍雨浩手邊幾支，自己也拿了幾支，然後将卷軸打開，那鎮紙壓好，“你從前那位學長，不也是東邊來的嗎？他……就不曾與你談起這些嗎？”
“……”霍雨浩張了張嘴，情緒立刻有些低沉，“談得，他和我聊過很多東方大陸的事情。隻是，他來我們學院的時候，我都已經二十一了，他比我大半年左右，所以沒有機會聊過‘弱冠’這個詞。”
“半年？這麼巧，我是元月，也就是一月的生日。”唐三笑着回他。
“你們那裡的曆法似乎和我們有些不同。”霍雨浩說。
唐三：“我已經換算過了，按這裡的算法，我就是一月的，一月十一日。”
“一月十一？”霍雨浩一驚。
“和……是一模一樣的，你真得，不是嗎？”他的聲音越說越小。
唐三握着筆的手緊了緊，指節微微泛白，“我不是，你方才也說了他比你大，那就是也是二十五了。我聽說他是在一場大戰中失蹤的，很有可能已經……斯人已逝，留下的人要朝前看才是。”
“朝前看？”霍雨浩喃喃，“可是，我一直将他當做我向前的力量啊！”
“那就換一個動力吧。”他咬着後槽牙道。
“啊？”霍雨浩沒聽清。
唐三咬着搖頭，“沒什麼。”但手中卻又緊了緊，直接折斷了手中的細毛筆。
“呀，怎麼了這是？”霍雨浩吓了一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對了，你方才不是說來找我治療的嗎，我怎麼聊着聊着就給忘了。你把手給我，我先給你看一看。”
唐·早就已經痊愈沒有半點不舒服·三搖了搖頭，“我隻是有些精神不濟，可能是沒有休息好。學院的宿舍雖然處處好，但隔音似乎差了些，總是能聽到外邊學員活動的聲音。”
霍雨浩眉頭緊了緊，“我們學院課業重，白天沒什麼娛樂的時間。再加上學院重視實戰，所以晚上常有人約架。的确吵了些。”
“我聽說霍兄住得地方很是幽靜？”
“……老宿舍區的确安靜，但是那邊有些偏僻。”
“無礙，左右我隻是找個休息的地方，也不用每日趕早來上課。”
“可是……”
“怎麼了？”
“我們那邊都住滿了。老宿舍區雖然偏僻、舊了些，但勝在便宜安靜，好多老教師都在那兒。加上房子本來就比較少，我進來入學那年就已經住滿了。我現在這間，還是因為三哥……就是唐學長他不介意，和我合租的。”
“他和你合租？”唐三才松開的手，又握緊了。
霍雨浩點頭。
“那你那兒豈不是還空着一間？”
“呃……倒也的确空了一間？你想搬過來嗎？”
唐三微微低頭，眉眼擡起，看上去又虛弱又可憐巴巴，“不方便嗎？”
“……可以，沒問題。我回去收拾一下，你住我現在的房間吧，我去、我去他房間。”
“……好。”
先住進去再說。
唐三笑着應道。
“那我們看一下這個圖紙吧，也不知道有沒有用處。”
霍雨浩慌亂點頭，“好，看圖紙。”
說着，他低頭去看，看着看着，便有些入迷了。
“好精巧的機關啊！”霍雨浩贊歎，“隻是……”
唐三心底一跳，“不夠好嗎？”
“很好，畫得很好，機關設計的也很巧妙，隻是……”霍雨浩神色古怪地看着唐三，從自己的空間鈕中取出一張略有些破爛的圖紙。
他小心翼翼地展開，解釋道：“我翻閱了好多次，就有些壞了。”
卷軸還沒完全展開，但唐三已經看到了打開那一側的角落裡，落着一個鮮紅的印章，上面是“唐三”二字。
這豈止是好多次，沒有成百上千次，以繪圖紙的質量，如何會變成這樣。
唐三心底想着，隻覺得整個心都浸在了醋裡。
“你看這張圖紙，可覺得眼熟？”霍雨浩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唐三壓制住心中的不爽，擡眼看去，誓要揪出這張圖紙所有的不好之處。可這一擡眼，他卻有些驚住了。
這張圖——
這分明就是他十八歲那年，為了宗門歡慶開宗四百年，恰合新歲而繪制的，用以守歲玩樂的圖紙。
那年，唐家堡燈火亮了一夜，所有長老弟子出動，玩了一出捉年獸的遊戲，就是用得這張圖紙布置的山中各色機關陣法。
唐三的手指止不住地細微顫抖，而現在，他給霍雨浩的這張圖紙，就是他覺得從前那張不夠盡善盡美，而重新改進設計出來的。
一模一樣的樣貌、一模一樣的姓名、一模一樣的生辰、一模一樣的圖紙，我究竟是誰？
隻一瞬間，唐三就覺得自己腦袋好似被錐子狠狠紮了一般，疼得快裂了。
這是、是夢？
都是假的嗎？都是我的臆想嗎？是我臆想了這一切，還是……還是他臆想出了一個我？
我是假的，我是他嗎？還是說，你是假的？
“唐、唐三、唐三！你怎麼了？”
身邊人焦急的驚呼仿佛從天上傳來，又好似從另一個世界傳來，渺茫、抓不住。
咖啡樹屋内亂作一團。
迎風暴漲的藍銀草将樹屋頂破，将客人們死死包裹，好似用身體絞殺獵物的森蚺。
窗外，燦爛的陽光被厚重的雲層遮擋，風好似洪荒的巨獸咆哮。
山雨欲來——
“哥！”
又是一道呼喚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你是誰？
“我是誰？我是假的嗎？還是……你是假的？”
“哥！”霍雨浩從背後緊緊抱住掙紮的唐三，一隻手更是死死鉗住唐三掐着奧斯卡脖子的手。
“哥，你松手！你松手！”
奧斯卡的腳已經離地了，缺氧讓他的臉漲的通紅，他卻苦笑着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靠，還真是他！看來今年的終極大獎，我和榮榮拿不到了！”
“奧斯卡！”霍雨浩要氣瘋了，“都什麼時候？！你都要被我哥掐死了！”
奧斯卡紅通通的臉已經開始朝青紫過渡了。
“不行啊！我根本……提不起勁兒來，念、念咒語……”奧斯卡面目猙獰道。
“火，爆裂！”
屋外，一頭火紅色短發的男生頂着瓢盆大雨沖了進來，大聲喊道。
熊熊烈火從他手中的魔法手杖中噴湧而出，好似一條火龍，但還沒靠近唐三三米，就被憑空冒出來的水龍一口吞了。
“靠！不是說魔法都不記得了嗎？！”馬紅俊怒道，“三年不見，這個家夥已經變态到連魔法手杖都不用了，直接召喚魔法了嗎！？”
“閉嘴吧你！”戴沐白從破洞的樹屋頂跳了下來。
他看着滿目赤紅的唐三，神色凝重，“我懷疑他是被比比東的毒魔法侵蝕了神經，一旦受到刺激，就會神志不清，像比比東的那些黑蜘蛛一樣，想要屠殺。”
“哥！奧斯卡快不行了，你趕緊放開他！”霍雨浩雙腿死死環着唐三的腰，空出雙手去扒拉唐三掐着奧斯卡的手。
黑暗魔法腐蝕着他的雙手，露出血肉、甚至森森白骨。
鮮血順着霍雨浩舉起的手臂滾落，滴落在地上，甚至唐三的臉上。
溫熱的血，被淩冽的風一吹就涼了。
唐三好無征兆地松開了手，奧斯卡立刻摔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
“雨浩，是雨浩。”唐三捧着霍雨浩的雙手，輕聲呢喃，“雨浩受傷了！”
鮮血從霍雨浩的雙手流下，将唐三自己的雙手染紅，唐三赤紅色的眼眸中映射出那刺目的顔色。
“是比比東！是比比東！是羅刹傷了你！對，羅刹！羅刹研究黑魔法毒魔法，她用活人做試驗，她想要争霸大陸！我要殺了她！少了她，大家才安全，雨浩才安全！我要殺了她！”
眼看着他又朝奧斯卡撲過去，戴沐白趕緊把人拽到自己身後，然後警惕地盯着唐三。
“為啥就找我啊！？”
“誰讓你染了一頭棕栗色頭發的？”馬紅俊靈光一閃，扯着奧斯卡的衣領問。
奧斯卡：“就因為這個？不是你們說我白毛不好看嗎？我才染得，想找人看看好不好看，給榮榮一個驚喜。我就是看到雨浩，我就進來了！一進來就被人掐住了！”
“……”
“哥！”霍雨浩反手将唐三的雙手包在自己的手中，附在他耳邊安撫道：“哥，沒事了。壞人已經死了，大陸安全了，所有人都安全了，都安全了。”
青金色的生命魔法散發出溫暖的光芒，安撫着所有人緊繃的神經。
唐三喘着粗氣，在霍雨浩一聲聲的呼喚中，漸漸又穩定下來。
“都安全了？”
“對，都安全了。”
“雨浩也安全了？”
“我很安全。”霍雨浩從唐三的背上跳了下來，和他面對面站着，用自己的面頰貼着唐三的面頰，安撫道。
他的手在身後擺了擺，戴沐白趕緊和奧斯卡、馬紅俊以及趕來的貝貝、王冬等人配合着，将咖啡樹屋内的客人全被轉移到安全地帶，并疏散周圍的學員。
“你是雨浩？”唐三赤紅着眼問。
“嗯。”
“你是雨浩，你是雨浩？！不對，你是假，你不是雨浩？我是唐三，我是唐門的唐三，我不認識霍雨浩，我是你的唐三，你不喜歡我！你喜歡别人！你不是我的雨浩！我的雨浩呢？我的雨浩不見了……”唐三喃喃自語，越說越急，神情再次變得癫狂起來。
“不是，他在想什麼？他不是唐三誰是？你不是霍雨浩誰是？他這是被影響神智了嗎？不會是腦子直接壞掉了吧？”天夢被雨淋得透透的，一邊瑟瑟發抖，一邊問。
“他好像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覺得自己和我們所說的那個唐三是兩個人。”貝貝道，“雨浩，你和唐學長有沒有什麼隻有彼此之間知道的，而且印象特别特别深刻的話啊、記号啊啥的。或者說他是受到什麼刺激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失憶了的，還有什麼有關的東西，繼續刺激他！”
“他都失憶了，這些有什麼用？”戴沐白暴躁道。
“能被刺激到這樣癫狂，分不清自己和唐三誰是誰，說明他是有可能被喚醒的，否則他就不該糾結自己是不是唐三、唐三是誰，雨浩又是誰，而應該直接叫嚣着殺了唐三，對雨浩巧取豪奪。”貝貝說。
戴沐白：“……”
“你是認真的嗎？”
“你覺得沒道理？”貝貝反問。
“……有道理。”
分不清，是因為潛意識裡知道自己可能就是唐三，但潛意識和表層意識的失憶沖突，所以才分辨不清現實和自己的想象。
“啊？”霍雨浩手腳并用地抱住唐三，腦子裡掀起風暴。
為什麼突然失控了？什麼東西刺激到了他了？
圖紙，是圖紙！
那張圖紙，他說過是他十八歲生辰，送給養育他的宗門的禮物，也是他送我的第一份禮物。
“哥，你還記得嗎？你為了讓機關更加契合萬聖節活動，我們在布置機關的時候，做了一些修改。最後一步，所有人都會被傳送到城中的廣場，結果廣場上被人放了魔法石，大家全都變成南瓜，我們也變成了南瓜。玄老變得南瓜又大又圓，滿場滾，要找出放魔法石的人，結果發現所有學員都在場，都變成了南瓜。”
“那個魔法石，是我放的。你看到了，對不對？我本來想讓大家都變成南瓜的，肯定很有意思，但後來想了想，又不敢，太出格了。所以，哦就隻儲存了一個煙火魔法，是南瓜的圖案。”
“那個想法，我隻和你說過。那個讓人變成南瓜的魔法，是你替換的，對不對？我一直想問你，這個問題，隻有你能告訴我。”
“……”
“哥，是你嗎？我以為太出格，可能大家不會喜歡。結果最後發現，大家都特别開心，到處滾，滾不動的那些還讓别人頂着給他翻動，大家都很開心。我也覺得很開心，我第一次做這種出格的事情，很開心。”
“……不是出格的事情。”
一雙溫暖的手捧住了霍雨浩的臉，唐三看着霍雨浩的眼睛，笑着說：“是很開心的事情。”
“南瓜魔法，是我做的。我想，這一定是一個會令人開心的魔法。”
“哥……”
唐三輕輕碰了碰霍雨浩的嘴唇，“抱歉，讓你等好久了。”
“你想起來了？”
“抱歉。我當時被毒素侵蝕，逐漸喪失理智。比比東想讓我變成她的傀儡，替她殺人。我召喚了洪水咒，但我怕不夠，可我沒有太多力量了，就給自己加了一個真正的‘南瓜’魔法。”
南瓜魔法，學名往生者魔法，是一個不存在的死靈魔法，是魔法師想要召喚思念之人的靈魂附身于死物，渴求再一次擁抱對方而創造出的，但失敗了。
思念之人的靈魂再也無法回歸，往生者魔法無法讓死者往生。
後來，有一位魔法師逆向修改了這個魔法。在他瀕死之際，對自己施展了這個魔法，讓自己已經喪失生機身體跨越千山萬水，在萬聖節那天最後擁抱了自己的愛人一次。
從此，這個魔法就被稱為“南瓜魔法”。
“但南瓜魔法也可以對活人使用。無論千山萬水，我都會找到你，我身體的控制權隻屬于你，能夠喚醒我的，也隻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