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初雪下得格外早。

“我的天哪！史萊克今年是有雪花的一年，這可太棒了！如果萬聖節前夜也有一場雪，那今年将是完美的一年！”

絡腮胡大叔站在車頭，緊緊握着門框的杆子，這才在搖晃的旅程中平穩住龐大像小山似的身體，卻依舊熱情地揮舞着手裡的車票。

他洪亮的聲音回蕩在整節車廂中，霍雨浩猛地驚醒了。

風躍進打開的車窗，軟綿的新雪悄無聲息地，落滿了霍雨浩半邊身子。

車廂中一片歡騰。

霍雨浩眉心輕蹙。

他擡手關上了車窗，然後低頭看着懷裡的一捧花束，嬌柔的花在瑟瑟初雪中越顯孱弱。霍雨浩指腹輕觸花瓣，将那捧捧雪白拂去。

風雪之中，校車的鈴铛搖了一路，跌跌撞撞地闖進史萊克城。

人群被車廂吐出，三三兩兩，消失在城中的街道的拐角，或是一個造型古怪卻溫馨的小屋前。

霍雨浩最後一個下車。

此時，風雪已停，遠方的霞色塗了漫天。

他捧着花，一束花——滿天星、洋桔梗、白薔薇、粉玫瑰、薄荷葉，還有藍銀草，每一支都是霍雨浩自己挑的，挑得都是他們喜歡的。

他攏了攏身上的披風，戴上兜帽，卻聽“咔哒”一聲。

霍雨浩低頭，一根魔法手杖躺在薄薄的雪地上，是他找了好久好久的那根。

“肯定是天夢哥做得。”他彎了彎嘴角。

“雨浩——”

風中，一位青年搖搖晃晃地踩着飛行掃帚撲來。

霍雨浩瞳孔一縮，撿起雪地上的魔法手杖，快速念道：“冰雪，凍結。”

冰藍色的氣流從枯枝般的魔法手杖上湧出，被擊中的青年立刻渾身動彈不得，連臉上的神情都凍結在了上一個瞬間，然後整個人栽在了地上。

三秒後，他憤怒地從地上爬起來，将自己淩亂的粉藍色頭發往後一扒拉。

“霍雨浩，你明明可以用‘風，減速’！”

霍雨浩聳了聳肩，“王冬，你知道的，我并不擅長風系魔法。”

王冬氣得咬緊了後槽牙，抱着胳膊，陰陽怪氣道：“好啊，既然某個人這麼沒有同學情誼，想來應該也不會很關系唐學長回來的事情吧。”

霍雨浩不知道怎麼動了，剛剛的凍結咒好像擊中了他自己。

“……你說誰、誰回來了？”他喃喃問道。

王冬看着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歎了口氣，“我小舅，史萊克魔法學院千年來的第一天才，來自東方神秘組織的交流生，高級S班的唐三，唐學長。”

“他沒有在湯湯洪水咒中和比比東同歸于盡，他回來了，現在正在院長辦公室。”

被精心挑選和包紮的花束落在雪地上，嬌嫩的花落了一地的花瓣，在夜色降臨前的最後一抹晚霞中，肆無忌憚地彰顯自己的美麗。

昏暗的路燈一排排亮起，老梧桐光秃的枝幹向天生長。

影子明明滅滅，最後消失在古舊弘偉的史萊克魔法學院的大門後。

***

兩日後，晚上。

偏僻的角落裡，牆皮脫落、爬上青苔的房子，好像童話裡的樹屋。

這裡是史萊克魔法學院的老宿舍區，離主校區遠，建築老舊，各種娛樂場所都早已搬離。隻有住不起新宿舍區的學生，或者一些懷舊的老教師或工作人員才會住在這裡，霍雨浩是前者。

但這裡很溫馨。

——每一棟屋子裡，都可能會住着一位溫柔慈祥的婆婆，或者白胡子爺爺，或許還會有一桌簡單的飯菜，等待晚歸的人。

那麼多窗口，突然又亮起了一扇。

溫馨的、微微黃的燈光被窗簾藏在屋裡，霍雨浩将滿天星、洋桔梗、白薔薇、粉玫瑰和薄荷葉一支一支地修剪好，插進花瓶裡。

然後，他将地上被打翻的小塑料杯一個一個撿起，清洗幹淨。

接着是拖地，幹拖把一遍，濕拖把兩遍，最後再用幹拖把拖一遍。

“天夢哥，我們打個商量，不要再把貓草撞下去了好不好。”

霍雨浩站在“頂天立地”的貓爬架下，和窩在最上面的白金色大貓貓商量。

“喵嗚~”

大貓貓伸了個懶腰，“雨浩，這是貓咪的本能，我控制不了。”

“天夢哥，那要不我們再換個身體？”霍雨浩頭疼地提議，“我帶你去一躺北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你隕落同族的遺骸，我們再換一次。”

“喵嗚！”大貓不開心地嚎了一聲，“不行，我的精神體可經不起在損耗一次了。霍雨浩，我的身體是因為救誰才沒得，不就是打翻了幾株貓草嗎，你要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嗎？”

他話音剛落，霍雨浩還沒來得及回話，一團黃白色從不知哪裡角落沖了出來，高高躍起，将高高在上的白金色大貓貓撂了下來，然後一腳踩住。

“喵嗚——”那團黃白色叫了一聲，優雅地舔了舔自己的毛。

“冰帝，麻煩你了。”霍雨浩從床邊的櫃子裡拿出一根貓條，撕開喂給新冒出的黃白色貓貓。

“你少搭理這個家夥，他就是手欠。你餓他幾天，管他是什麼貓咪的本能，都能改過來。”冰帝高貴冷豔地踩着天夢道。

天夢趴在地上，哀嚎道：“那不行，怎麼能餓着貓貓呢！”

“好了好了！天夢哥，我今天再重新種一次貓草，你真得不能再打翻了。”霍雨浩正了正神色，嚴肅地說。

“……好吧。”天夢恹恹地回道。

霍雨浩往每個塑料杯中填上一層營養土，撒一層種子，再填一層營養土，然後澆上一些水。

天夢繞着桌腳轉了幾圈，問道：“我聽說唐三前幾天活着回來了，他身體還好嗎？他這幾天怎麼沒跟你回來？”

霍雨浩的手抖了抖，壺裡的水撒了些在天夢的毛上。

天夢唰得跳到一旁，抖了抖自己的長毛，又低頭舔了舔，“怎麼這是？”

霍雨浩放下手裡的水壺，蹲在床邊，看着床上兩隻比普通貓咪大了一圈的貓，小聲道：“天夢哥、冰帝，他不記得我了，他什麼都不記得了，能找回學院來，是因為遇到了認識他校徽的好心人，這才把他送了回來。”

“什麼？！”天夢跳腳，“他失憶了？！”

“這個老流氓，把你掰彎了，轉頭就去拯救世界了，留你一個人孤零零等了三年，還沒結婚就先喪偶了！他現在才回來也就算了，他現在還敢失憶？！他媽他就是個渣男吧！”天夢憤怒咆哮。

冰帝的毛也氣炸了，“他現在是不是住在你們學院的新宿舍區？！你明天帶我一起去上課，去找他，看我不撓花他的臉！”

看着真心實意為自己感到憤怒的兩隻貓貓，霍雨浩彎了彎眉眼，笑着說：“算了，失憶也不是他想要的。他能活着回來，就已經是萬幸了。活着……呵，活着就好。”

“那你呢？！”天夢急得喵喵亂叫，“那你怎麼辦？你沒和他說你是他男朋友嗎？”

霍雨浩苦笑道：“我說了，但他……”

“他說什麼？”

“他說他不喜歡男生，怎麼可能有男朋友呢！他還說，他根本不是我們學院的人，他一點印象也沒有，而且他也不會魔法。如果隻是失憶，肌肉記憶總應該還在，但他面對院長的攻擊魔法，分明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說，他是唐門弟子，奉命捉拿叛宗出走、投靠邪修的弟子，遭遇了伏擊。一醒來，他就被人救了，然後就被送回來了。”霍雨浩的眉眼間都是無措。

“天夢哥、冰帝，你們說……會不會真得認錯人了，他隻是、隻是太像三哥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太像真得了，連小舞姐和沐白哥他們都不敢确定了。如果真得是他，如果隻是失憶了，又怎麼會有這些奇怪的記憶呢？”

“唐門？！”天夢沉吟，“聽起來，似乎是一個東方學院的名字。唐三不就是從東方來的嗎？你知道他在東方時，在哪裡上學嗎？”

“我擺脫王老師和周老師查閱了三哥來交流學習時的初始資料，上面寫着，他是昊天宗的學員，不是唐門。我還委托了王冬寫信給昊天宗，想問一下關于東方大陸有沒有唐門，以及和三哥有沒有關系的事，隻是一來一回，恐怕要一個月才能收到回信。”霍雨浩沮喪道。

“一個月，那豈不是快到萬聖節了？！”天夢貓臉深沉地看着自己的爪子，“那你今年是不是又不參加或者隻能一個人參加萬聖節前夜的舞會了？我是不是吃不到你們學院作為終極大獎的那顆糖果了。”

說着，他常常歎了一口氣，“三年前吃了一次，我今生難忘。如果我知道之後四年我都再也吃不到了，我絕對會更加珍惜的。”

冰帝端坐着，兩隻前爪卻悄悄開了花，“雖然……但是那顆糖果的确非常美味。真得隻有情侶參加舞會才能得到嗎？我認為這是對單身人士的歧視，我們可以寫一份投訴信。”

“去年光棍節的時候，有情侶寫了投訴信，認為終極大獎隻有單身的人才有資格争奪是對情侶的歧視，第二天院長就在公告欄寫了一封回信，駁回了他們的投訴。”霍雨浩說。

“好吧。”兩隻大貓貓焉焉地趴下了。

霍雨浩看向桌子上，那支南瓜造型的花瓶，神色悲傷。

“算了。我今年不參加了，我那天晚上做烤魚，我們自己在家裡吃。”他扯出笑容道。

“王冬他們呢？不邀請他們嗎？”天夢問。

霍雨浩搖頭：“王冬和懷瑜，蕭蕭、和學長，貝貝學長和王老師，徐學長要和江學姐，就連季兄都有了荊姐一起，我隻有你們陪啦！”

“雨浩，你别傷心。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唐三，不管他是真失憶還是假失憶，既然他不想做你男朋友，那就讓他滾蛋，下一個更乖、下一個更好！”

***

“拜拜就拜拜，下一個更乖，下一個更好！”王冬錘着桌子道。

霍雨浩抿着唇笑了笑，沒有回答。

“我是認真的！”王冬兩手搭在霍雨浩肩膀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就算唐學長是我小舅，但我幫理不幫親啊！先不說這個人究竟是不是我小舅，就算他是，就算他真失憶，大家都已經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他了，就連外院那個喜歡了你兩年多的小學弟都沒有趁人之危撬牆角，結果他自己現在掉鍊子，死活不認，那他老婆跟别人跑了，怪得了誰！”

“說真的，那個小學弟真得很不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隻喜歡過你一個人，也不和别人玩暧昧，這些年你等小舅，他等你，半點越距也沒有，真得可以考慮。”

霍雨浩搖了搖頭，“王冬，你真得沒聽你母親提起過唐門嗎？”

王冬喪氣地搖了搖頭，“我母親很小的時候就跟着外祖和外祖母流亡到這裡了，因為戰亂，一直聯系不到東方大陸。要不是唐學長和他父親小時候像了四成，我母親也認不出他父親是我母親父親的哥哥，我也根本認不到這門親。”

“至于那些東方大陸的學院，我母親哪裡還記得啊。我外祖倒是有可能還記得，但是你也知道的，外祖他早些年傷到了，如今神智越來越不清醒了。如今，隻能等回信了。”

霍雨浩失望地垂下了眼睫，“好吧，麻煩你了。”

王冬搖頭，“那你今年還參加萬聖節前夜的舞會嗎？”

霍雨浩：“不了。”

“那巡街和全城大捉迷藏呢？”

“也不了……”

“巡街，捉迷藏，那是什麼？”

霍雨浩身後，一位高大的男人繞過一株綠植，走了過來。

他身高近兩米，寬肩窄腰，體态端正，風姿綽約。身穿一身黑白色勁裝，據說是東方大陸的傳統服飾，看上去很是幹練飒拓。

更絕得是他那張臉，線條偏柔，但輪廓是男子的英氣挺拔，五官端秀，眉眼濃墨重彩好似院長辦公室收藏着的那副東方大陸的墨色山水畫，清淡中帶着驚心動魄的味道。

就是仗着這張臉，小雨浩才被這個家夥掰彎的。

蹲在桌子旁窗沿上的白金色大貓貓尾巴掃了掃，如彈射般朝男人撲來過去。

男子鳳眸暗了暗，擡手一抓，就捏住了白金大貓後脖子那層皮毛。

“喵嗚！”

大貓貓尖利地叫了一聲，喉間發出低沉的呼噜聲。

霍雨浩趕忙站起身，兩手托着大貓貓的前肢，将其抱進自己的懷裡。

“抱歉，這是我的貓，他有一點……呃、怕生，不是有意的。”

男人挑了挑眉，“是嗎？”

他微微低頭，對上霍雨浩懷中的白金大貓，“他……很精神，看上去好似能聽懂我們說話一樣。”

霍雨浩笑了笑，“唐兄說笑了，一隻貓罷了，如何聽得懂人說話。”

唐三搖頭，“不盡然。在我們那兒，凡人修煉，可飛天遁地；飛禽走獸，亦有靈識已開，能通人性的。這些天，我觀貴學院的魔法，與我們那兒的法術有異曲同工之妙，想來看見幾隻通人語，甚至會張口說話的貓，也不算稀奇。”

霍雨浩還是笑：那你可真說準了，天夢哥還真能開口說話。

“找我們雨浩有事兒嗎？沒事就趕緊走，我們雨浩還要去和小學弟約會呢，别耽誤我們的時間。”天夢趴在霍雨浩懷裡，舔了舔爪子道。

約會？

唐三的臉上還帶着溫和的笑容，眼中卻不自覺覆上一層陰霾。

“我這幾日雖身體大好，但總覺得精神不濟，周身經絡堵塞，氣血不足。聽言院長說，霍兄擅長生命魔法，有培本固元、治愈安撫之效，特來求醫。不過，霍兄既然有事，那我改日再來，左右也熬了這幾日了，再等等也無妨。”

他輕笑着說，好看的眉眼彎了彎，帶着疲憊，連唇色都泛着白。

霍雨浩看着這張臉，登時心疼極了，扶着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然不舒服，怎麼不多休息休息，随便找個人來叫我就是，還特地跑一趟。這地方我也不常來，同學大家都知道我一般都是去圖書館或者實驗樓，你應該找了好久吧。”

唐三鳳眸笑得好似月牙彎彎，他搖頭，“左右我無事，就當是逛一逛了。”

“對了，我聽說你對魔法儀器有興趣，恰好我們唐門以暗器聞名，如今結合修煉之氣正在開展研究。我這些天閑着也是閑着，畫了些圖紙，你可有興趣看看？”

說着，他的手在腰間嵌着二十四顆玉石的腰帶上輕輕一撫，手上就出現了三四個卷軸。

“暗器？”霍雨浩來了興趣。

對面的王冬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霍雨浩眼下卻顧不上了，直接坐了他的位置，搓了搓手。

“聽聞貴學院下個月底有一場盛大的活動，要準備一些物件。貴學院收留我這些日，又為我勞心治療，我便想着彙報一二。這些圖紙上畫得，都是些機巧玩意兒，可用作戲耍。隻是，也不知道用不用得上。不知道這個活動的負責人是哪位老師？”唐三問道。

霍雨浩笑着搖頭，“今天是二号，不是下個月，是這個月底。老師不管這些，都是我們學生委員會再管。交給我吧，我給你看看。”

“這麼說，是霍兄在負責？”唐三恍然，将手中的卷軸遞了過去，“我瞧着，霍兄似乎還不及弱冠，但這次活動聽聞是全城都要參與，霍兄可真是少年英才啊！”

霍雨浩的臉紅了紅，“沒有沒有。我今年才當選主要負責人，這些大型活動的籌辦，很多都要請教從前負責的前輩。”

“那也很厲害了，我今年依然已是二十有一，還是大師兄，宗門中那些大型事務，還都無法全然上手。”唐三起身，走到霍雨浩那邊。

霍雨浩怔了怔，趕緊往旁邊讓了讓，“那個，弱冠是什麼意思啊？”

唐三在霍雨浩旁邊坐下，手在腰間一摸，拿出了一支炭筆和細毛筆，“弱冠，是年滿二十的意思。”

“哦！那我早就已經是弱冠了，我今年都二十四歲了。不對，是二十五了，我是八月份生的，已經過了兩個月了。”霍雨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