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天很着急,在房間裡一直等哥哥們回來。然後哥哥們高興地回來了,還好心地給自己喂了幾個。
莫聲谷從小到大沒有被苛待過,但水果本來在這個亂世就少見。然而酸甜可口的橘子卻在他的口中發起苦來。張松溪見莫聲谷臉色不對,安慰道:“七弟别怕,三哥他下山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
張松溪那時候十三四歲,正是人嫌狗憎又能搗亂的年紀。瞧着莫聲谷一臉呆滞,張松溪幫他把唇角的汁液擦了,又給莫聲谷喂了一瓣橘子,還取笑道:“師弟你膽子這麼小,以後長大了下山可怎麼辦?”
很快,莫聲谷就證明了自己的勇氣。幾天之後的一天下午,他一直不見五哥和六哥回來,心裡咚咚打鼓。那時候快過年,武當一貫節儉,未有張燈結彩之舉,不過沿路點了幾個紅燈籠,烘托氣氛罷了。他看着這堆燈籠在寒風中搖曳,紅光可疑地亮着,明明滅滅,害怕極了,一邊走邊發抖,又擔心師哥,一遍遍地勸自己。
……他是男子漢,他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他要去找師哥。
眼前不過天黑,那些都是假的。
莫聲谷戰戰兢兢地走着,竟不知道自己眼淚鼻涕已經流了一臉,隻感覺冬風好像刀子,一直在往臉上割。他走着走着,隻見從一旁忽然竄出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兩步就走到跟前。他驚得“啊”了一聲,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七弟?!”那黑影拔高了聲音,不可置信道,“七弟?你怎麼在這裡?”
那聲音太過熟悉,讓已經被吓得魂飛魄散的莫聲谷稍微清醒了一點,嗚咽道:“大哥……大哥……”此時此刻,他最想找的人是大嫂。但是他每個月隻有五六天能和大哥一起下山見到大嫂,所以大哥也可以。
宋遠橋看到這個埋在自己懷裡的小孩,感到胸口一涼。
七弟一定把眼淚鼻涕都糊在自己衣服上了。
他擡起頭,看着眼前黑漆漆,長到仿佛看不到盡頭的走廊,無奈地歎了口氣。正當此時,隻見遠處有人急急走出來尋他,壓低聲音道:“大哥,怎麼了?”
俞岱岩和張松溪、張翠山、殷梨亭三個人打得正厲害,喊宋遠橋的人是俞蓮舟。
宋遠橋抱着莫聲谷,迎上急急趕來的俞蓮舟,小聲道:“沒事,就是七弟來了。”俞蓮舟倒是不驚訝。他看着莫聲谷的後腦勺,說道:“早就說了讓你把七弟喊過來了。”宋遠橋深吸一口氣,埋怨道:“我這不是想着他年紀還小嗎?要是你嫂子知道這事,說不準又要把我罵一頓。”俞蓮舟對自己大哥拿大嫂出來當擋箭牌的說法嗤之以鼻,反駁道:“要是嫂子知道大哥你不叫七弟,結果七弟自己跑出來找人,那嫂子得罵你兩頓。”
莫聲谷被他大師哥抱着進了三哥的院子,聽着身後傳來拳拳到肉的悶聲,以及師兄們壓抑的痛呼,反而不如剛才看見紅燈籠那樣害怕了。他把最後一點眼淚抹在宋遠橋的側頸,回頭去看師哥們打的怎麼樣,還沒看清什麼,俞蓮舟深青色的袖子就籠了上來。
二哥把他髒兮兮的臉仔仔細細擦了一遍,連眼角的污物都給清理幹淨了。
除了那次之外,莫聲谷再也沒有看過三師哥俞岱岩動過火氣。當然,兄弟之間的争吵在所難免,然而像那天一樣,拳腳相交,對彼此懷着真切的憤恨與不解,他再也沒見過。
卧床多年後,三哥又站了起來。一個癱瘓之人不需要新衣裳,而三哥穿着三年前的衣服,依然挺拔俊朗,一如莫聲谷印象裡那個俠義善良的三師哥。然而他面對三哥,面對這個失去了武功,卻宛如脫胎換骨一樣的師哥,心裡卻懷着三年前沒有的害怕和膽怯。
這些害怕和膽怯藏在莫聲谷對師哥毫無僞飾的真心之下。但若是他真把這些膽怯害怕從心裡全挖出來,展示給俞岱岩,那最後的最後,它們也會帶出來他胃裡一直在翻湧着的希望和熱忱。
莫聲谷或許知道他的害怕從何而來,但他肯定不知道這最後一點微小的希望來自于何處,更不知道如何牽扯出這份希望。
……在直覺提醒他之前,他不會向三哥展開他的懼怕。
隻聽俞岱岩道:“别收了,三哥這裡都很整齊,沒什麼要收拾的。”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有點激動,此刻平靜下來,招呼莫聲谷:“來,坐下陪三哥喝杯茶,聊聊天。”
莫聲谷站了起來,終于想起來自己今天來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外頭的橘子,因為還沒到能将這些果實摘下來的時候。真正的果實,他想送給三哥的禮物,正在他的胸口。
前幾日他在山上練武的時候撿到了一個可愛的小玩意。那是一個木頭橘子,明明雕刻的并不逼真,卻好像騙過了山上天真的小動物,被松鼠一類的生物啃出了一個缺口。
它看起來不再完美了,但莫聲谷覺得這樣或許比完整的橘子還要可愛一些。他想起來俞岱岩院子裡正好有一棵橘子樹。隻是把殘缺的橘子送給三哥到底不美,他得新雕一個。
這念頭其實在莫聲谷腦海裡有些時間了。不過前一段日子白鶴鳴和胡青羊在山上,他又是忙于習武,所以一直沒工夫去落實這個念頭。白鶴鳴下山之後,他看三哥好似沒有以前開心了,而自己恰好有空,就雕了一個,還上了幾道漆。
他站起來,剛想拿出自己這禮物來送給三哥,忽然瞧着窗邊也擺了一個圓形的玩意。
俞岱岩剛把水燒上,擡頭一看,發現七弟的目光落在窗台。他跟着七弟的眼神,看到了鶴鳴送給自己的新橘子。他想起鶴鳴下山的那天,自己看着她翻身上馬,越走越遠。而後他和莫聲谷一起回山。上山的路上,莫聲谷像是在照顧他,走的比他還慢一些。
他那時候爬到中途,想和七弟開個玩笑,讓他也不必這麼讓着自己這個哥哥。然而轉過頭的時候,七弟恰好也轉過頭。
俞岱岩的目光追随着莫聲谷的目光,什麼也沒看到。他收回視線,卻從七弟的背影裡奇異地瞧見了自己的影子。
他在心裡說:别像我一樣,七弟。
别像自己一樣把江湖上的事情想的這麼簡單,别像自己一樣被人暗算任人宰割,别像自己一樣……
水燒開的咕噜聲中,霧氣在這對相差了十多歲的兄弟間升騰。俞岱岩聽到莫聲谷高興又失落的聲音:“……沒想到我們兄弟之間心有靈犀。我想要送的和三哥有的一模一樣。”他的七弟張開手掌,裡面安安靜靜地躺着一顆橘子。
一顆木頭橘子。
要接收這顆橘子還是要拒絕?
要告訴七弟,自己窗口的橘子是鶴鳴的嗎?
俞岱岩垂下眼睛,一時難以決斷。不安的黑影頓然籠罩在他的心頭,烏雲沉沉地壓了下來。他想起了夏天那場驚雷,現在已經是冬天了,應該不會再有那樣的暴風雨出現才對。那隻年輕的手裡握着圓圓的橘子,仿佛握着未升起的太陽。
……他希望一切都是幻象,不論是暴風雨前的甯靜,還是朝陽初升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