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了白鶴鳴和俞蓮舟二人指引方向,明教衆人想要走出這崇山峻嶺,與丐幫彙合,依舊不容易。一行人在山間不知道走了多少路,路上總算碰到了一個小村。村鎮裡的百姓見他們風塵仆仆,形迹可疑,本不願提供住宿飲食,然而到底是懼怕他們手中兵刃,還是默默把房間讓給了他們。好在明教這一幹人等還算英雄好漢,面對百姓十分客氣。有幾人見百姓窮苦,有的人甚至連一條好的褲子都沒,紛紛拿出手上财物,贈予當地村民。
白鶴鳴看見此情此景,不免歎了口氣,心想:“從南宋至今,百姓受難已過百年,好幾代人就這麼過去了……這樣的亂世何時才能結束呢?”
身為後世之人,她知道此刻是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元朝搖搖欲墜,各地起義軍風起雲湧,一個新的王朝即将來到。然而身處其中,這一切都太漫長了,百姓的苦難、大家的苦難,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樣。
衆人分别洗漱用飯,好好修整了一番。每個人瞧着都清爽了許多,至少看起來不再像是山裡的野人了。白鶴鳴和俞蓮舟亦是如此。二人正坐在院子裡休息,聽明教衆人聊天。其中一人道:“蒙古人如此暴虐,卻又兵強馬壯。唉,我們漢人何時才能把鞑子趕出中原,收拾好河山。”另一人聽他歎氣,也不免悲觀道:“眼下蒙古人做皇帝,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我們雖有報國之心,卻是無能為力……”
晚飯後大家難得有了空閑,圍坐在院子裡聊天消失,
彭瑩玉年幼時便是因為家裡貧窮,才把他送到了寺廟裡。他跟着一群和尚長大,後來才入了明教,雖是酒肉财氣樣樣都沾,心思卻是洞明。聽得衆人唉聲歎氣,他冷笑道:“難道漢人做皇帝,百姓就有好日子過了?”
衆人一聽,全都愣住了。
彭瑩玉又道:“嶽飛要求北上,是誰用十二道金牌把他召回來的?光是秦桧一個奸臣搬弄是非,沒有宋高宗的首肯,難道嶽将軍含冤而死?後面南宋諸帝,有哪個是好漢?還不都是任用奸佞,殺害忠良之輩。”
衆人皆是沉默。白鶴鳴忽然接話道:“彭大哥這話說的有理。隻恨南宋皇帝昏庸,受苦的人卻是百姓。眼下你我皆是為了行俠仗義,為了讓自己、讓百姓不再受此屈辱虐待才投身義軍。我們能懷此心,早就比那過去的皇帝強了許多倍了。”
其餘人等并不知情,俞蓮舟卻是知道白鶴鳴的身世。早在很多年前,他剛剛和鶴鳴認識那會兒,鶴鳴便告訴他自己是南宋後人了。若是如今南宋皇室還在,她少說也是個郡主,金枝玉葉,自然不必像自己一樣浪迹江湖。
念頭轉至此處,隻聽白鶴鳴笑道:“隻是盼一個漢人皇帝,那可盼不來百姓的好日子。盼來了一個好皇帝,還得盼着他的兒子是好皇帝,孫子是好皇帝……這樣從頭盼到尾,得盼到何年何月去。”
俞蓮舟聽了她這話,不免輕笑一聲。他心想,鶴鳴生于帝王之家卻流落在外,彭大俠長于道鍵禅關卻投身明教,大概正是因為這樣的經曆,所以才讓他們能看清這世間的彎彎繞繞,嘲諷起那些帝王将相更是毫不留情。
彭瑩玉聽了白鶴鳴這話,當即覺得如逢知己,恨不得現在就與對方把酒言歡。若不是白鶴鳴已經是峨眉内定的下一代繼承人,他幾乎想挖一下滅絕師太這老賊尼的牆角,把白鶴鳴引薦到他們明教。白鶴鳴年紀尚輕,武功高強又洞察世事,前途不可估量。自己若是引薦一下,她在明教裡日後至少也能當上四大法王的位置。
因為這番話,他甚至連帶着看武當俞二俠都覺得順眼了許多,也不計較前幾日俞蓮舟把自己酒壺丢出去的事情了。
夜色漸濃,衆人分散地住在好幾個農戶家中,此刻皆四散而去,準備休息。
白鶴鳴與俞蓮舟住在同一處,二人沿小路回到暫住的茅草房。好不容易有個村子落腳,白鶴鳴看到這草棚,難免想起了自己的小馬寤生,對俞蓮舟道:“我從蝴蝶谷出來的時候,青羊她們送了我一匹小馬。後來因為丐幫的事情,我就把小馬放在了一個農戶家中,托他們家小孩幫我看馬。眼下快有一個月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
今夜月明星稀,卻因寒冬将至,夜晚已再也聽不到蟲鳴鳥叫。她嘴唇微微張合之間,漏出一縷白霧。俞蓮舟側頭聽她說話,答道:“等把魔……明教這群人送到丐幫那兒,再把那些信給史幫主,我們就回去找馬。”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他對明教已經大為改觀,眼下隻覺得明教名聲雖有些不好,但教中還是有不少像周子旺、彭瑩玉這樣的仁義之士。以魔教之名來稱呼他們,已不合适。
白鶴鳴歎道:“也隻能如此了。”她心中暗自祈禱,隻願脫脫此刻已經傷重不治,再願這鞑子千萬不要去那附近的村莊搜刮殘害百姓。頓了頓,又笑着道:“那小男孩人挺好的。他說他們家糧食之前被鞑子搶光了,他爸媽得把他妹妹送走……他說他妹妹還小,問我能不能帶他去做大俠。”
俞蓮舟想起了自己的弟子孫正堂。論天賦,孫正堂确實算不上驚才豔豔,至少不能與師兄師弟們相比,比起白鶴鳴這種天縱奇才,那差得就更遠了。但是正堂如今為人正直誠實、習武勤懇認真。以他對弟子的标準來說,孫正堂無疑是達标了,甚至還超過了他最初的預期。
然而,如果那時候鶴鳴沒有勸他,他是肯定不會将那個孩子收為弟子的。如果他不把正堂收為弟子,那這個孩子的命運又會是怎樣呢?他無法想象這樣的未來。但此刻他很慶幸,因為孫正堂還是成為了他的弟子。不僅僅是他引着這孩子走上了正路,這孩子也教給了他很多事情。
念頭轉至此處,俞蓮舟歎道:“真是個好孩子。若是你有不便之處,就把這孩子交給我吧。”白鶴鳴道:“怎麼,俞二俠現在也喜歡撿孩子了嗎?”俞蓮舟不說話,靜靜瞥了她一眼。
雖然孫正堂是他的學生,但說到底這孩子算是鶴鳴撿到的。她不可能沒看出來自己剛剛說那句話是想到了正堂,也不可能沒看出來……
白鶴鳴見俞蓮舟不答,繼續逗他:“怎麼,是不是想起了孫正堂?是不是覺得我撿的弟子都很不錯?”俞蓮舟無奈,承認道:“是。”又道:“正堂天賦一般,但性子淳樸穩重,練武勤勉刻苦。”白鶴鳴笑道:“你這個當師父的自己謙虛也就算了,怎麼還替徒弟謙虛起來了,可别天天打擊正堂。在武當山上的時候,我可都看到正堂練武了。他現在練得有模有樣,再過幾年應該也可以下山曆練了吧。”
俞蓮舟想說自己這并不是在謙虛,但轉念一想,拿自己和師兄弟們與正堂來比,多少也有些過分。若是把自己徒弟放在武當所有徒弟裡,那正堂的天賦也是夠用了。他又想了想,說道:“是的,我打算再過五年讓他下山。剛好那時候七弟應該也長起來了,讓他給七弟幫忙,四處多走一走,長長見識。”
白鶴鳴聽他這麼一說,就知道他早就想好要怎麼安排正堂了。眼下宋遠橋年紀已經上去了,成為了坐鎮武當山的“鎮山太歲”,俞蓮舟年紀也快到了不需要頻繁走動江湖的年紀。除去無法習武的俞岱岩和失蹤的張翠山,往後武當派要處理山下的事務,打出名聲,就要靠張松溪、殷梨亭和莫聲谷這三個小的。
等孫正堂能下山曆練,張松溪也差不多是現在俞蓮舟這個年紀,該逐漸退居幕後了。而且張松溪本身就足智多謀、功夫高強,孫正堂跟着他,雖然能得到指導,但也可能隻能成為一個幹活的“打手”。再往下看,殷梨亭她雖然不了解,但眼看對方要和曉芙成婚,至少新婚那幾年,殷六俠肯定不會經常往山下跑。
這樣一算,白鶴鳴發現還真就是讓孫正堂跟着他七師叔莫聲谷最合适。那時候莫聲谷也就二十出頭,正好是要頻頻下山的年紀。莫聲谷雖然看起來少年老成,但性格還是太過剛直,像是這次在雲南被人算計就讓他差點丢了命。孫正堂卻是剛好生于煙花之地,從小就和三教九流的人接觸。兩個人一個欠缺心計,一個欠缺武功,正好能搭夥一起闖蕩江湖。
俞蓮舟這人對師兄師弟們,對徒弟,對她、對自己所有親近的人,用的全是這一套。他心裡早就給身邊的人都盤算好了前後路,有時候對方走了一步,他心裡就已經替那人想了五步、十步。然而不管替對方想了多少、又做了多少,他從不邀功,面上也不會顯露出任何端倪。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散步,很快走到了草屋門口。進村之後,兩個人為了安全就住了同一間房。反正草房簡陋卻寬大,一人睡一個角落,隔着也有一兩丈的距離,總比他們在深山那段時間離的遠些。
進門之前,白鶴鳴忽然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停步問道:“話說回來,你當初去大都追殺仇家的事情,後來有告訴張真人嗎?”
俞蓮舟一愣,剛剛自己說完對正堂的安排後,鶴鳴并未回應。他以為對方累了,或者是有别的心事,卻沒想到她會忽然問到這個問題。不過再一想,若不是為了追殺仇家,他也不至于千裡迢迢跑到大都,更不會碰到鶴鳴,後來又收了正堂當徒弟,鶴鳴這麼問也是合理。俞蓮舟思忖片刻,答道:“回來之後我就和師父說了。”
白鶴鳴又問:“張真人有罰你嗎?”俞蓮舟搖頭道:“沒有……嗯,罰了我那一月每日多靜修一會兒。尊師說,我這般執着到底不好,但對方作惡多端,我這麼做不僅是報了自己的私仇,更是行俠仗義,也算造福百姓了。”
白鶴鳴笑了笑,心道這樣就對了。她伸手正要推門,俞蓮舟忽然阻止她,問道:“怎麼忽然想到了這事?”他心想鶴鳴從不會無緣無故提起舊事,而且就算是想到了孫正堂,也不至于忽然要問他師父有沒有罰他……
好吧,俞蓮舟知道自己這樣刨根問題并沒有什麼确切的依據。不過看鶴鳴嘴角帶笑,忍不住就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
白鶴鳴轉過頭,發現俞蓮舟此刻比她想象的要緊張。他抿緊唇,正在一臉嚴肅地看着自己。她眨了眨眼睛,感覺自己唇角的幅度正在不斷地擴大:“嗯……我當時就覺得張真人不會罰你,但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