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溪啞然,想了想道:“難說。不過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六弟命中有此事,想要攔也攔不住。”
六弟估計和他一樣。他要能攔住自己那早攔了,何至于走到今天的局面?
張松溪無端地想到了武當山上空盤旋的鴉群。小時候他總是很怕這些成群結隊的烏鴉,但害怕其實也是一種關注。一旦有烏鴉在身旁,他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那時候是俞岱岩先發現了他的害怕。三哥拉着他觀察烏鴉,又陪他給烏鴉喂食。久而久之,張松溪非但不害怕烏鴉,甚至有些喜歡烏鴉了。
白鶴與烏鴉都是神鳥。第一次見到白鶴鳴,他不過刹那心動而已。若隻是這樣,恐怕過段日子他就能忘記她了。若不是三哥當年受了傷委托自己幫忙代筆,若不是有了這番書信之情後又在南昌遇到她,若不是在丐幫,若不是在昆侖……
師兄師弟們沒人怕這烏鴉,唯獨他怕。師兄師弟們對白鶴鳴沒有動搖過,但他卻是遲遲無法作出決定,進不得退不得,卡在半途最是難受。
面對宋遠橋飽含深意的凝視,張松溪歎了口氣,重複道:“師兄說的也貼切,這事确實是福禍相依,難辨難言。”頓了頓,道:“是福是禍,最終還是得由六弟說的算。但我若是他,在這兩句之間,大概……還是會選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那一句。”
曾經天真的大師哥已經被俞蓮舟俞岱岩的胡來和殷梨亭莫聲谷的魯莽給吓死了。眼下站在張松溪面前的,是心細如發,對師弟一切舉動都花了一百個心眼子來琢磨的宋遠橋。張松溪今天說的很多了,宋遠橋不能也不想裝瞎子,直接問:“雖然那個孩子不是你和白師妹的孩子,但你确實是喜歡白師妹吧?”
張松溪不語,心想縱使欲念纏身,心緒難平,與白鶴鳴相識終究還是福比禍多一些。
多一些,那就還是劃得來。若是一切從頭讓他再選一遍,他那天還是會走進三哥的院子打招呼,還是會幫三哥寫信給她,還是會在南昌時拜托她幫忙,還是會在丐幫鼎力助她……前緣種種不變,那以後結局也就不變了。
宋遠橋沒有得到四師弟的正面回答,但差不多了。他拍了拍張松溪的肩,歎道:“四弟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唉,算了,大哥不多說了。”
前幾個師弟他是勸了,一點用沒有還讓自己心裡堵得慌。四弟自小就聰明,必是想過此事百害而無一利。春秋時守門人嘲諷孔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3],然而孔氏名傳千古,門人轉瞬即逝,其中曲折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四弟既然考慮過了利害,他這個大哥不知内情,何苦做守門人出言譏諷呢?
張松溪看着宋遠橋搖了搖頭,大步地走出了紫霄宮,正準備跨過那高高的門檻卻又放下了腳。
宋遠橋轉過身來,揮了揮手上那根嶄新而簡單的靈簽,和張松溪道:“多謝四弟。”
張松溪一愣,道:“大哥……”
宋遠橋臉上的笑雖然無奈,卻并不苦澀。他本就生的和藹,年齡大了後發福,此刻笑起來竟然真有幾分像佛祖,無嗔無癡,似喜似怒。他轉身離開,遙遙道了句:“你小侄女的名字,就靠你和真武大帝了。”
紫霄宮外天氣晴好,宋遠橋越過了那門檻,身影模糊難辨。有一瞬間張松溪竟覺得他大師哥好像真要成佛了。他怔怔地盯着大師哥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爾後才回過身來,對門外道:“你何時回來了?”
門外頭探出一個頭來,背着光面容不清。那人左右看看,進門說道:“我剛上山。原本想直接到後頭去,聽見你和宋師哥在聊天就偷聽了一會兒。”
她大大方方地偷聽,師兄弟二人也沒發現。
男裝的白鶴鳴很常見,但男裝還打扮了一番的白鶴鳴卻難得。她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到這個年紀也應該嫁做人婦,兒女繞膝了。然而到底是江湖俠女,這些年下來她五官柔和了不少,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依然甚是靈動。她今天很是高興,神采飛揚,竟然硬生生壓住了身上這套華服,好一個俗世俏公子。
看她笑靥生春,張松溪胸腔裡泛起細細密密的癢意,說道:“剛送走師哥這尊彌勒佛,觀音菩薩又來了,我張四今日真是好福氣。”
白鶴鳴知他在調侃自己當年在南昌遊神假扮觀音一事,便一手放在胸前,嚴肅道:“我乃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佑張松溪一生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張松溪低頭抱拳拜謝,應道:“多謝觀音大士。小生明日便去山下請一尊大士塑像,日日祈福,月月供奉,以謝菩薩保佑。”
白鶴鳴對他颔首,說道:“有這個心就可以了。請本大士回家,我怕你們武當真武大帝要不高興了。”張松溪見白鶴鳴開始胡言亂語,也道:“我武當信奉道教,真武大帝乃我武當主祭,這是師命,我不可違。但請觀世大士乃小生心中所想,若大士不嫌棄,小生願把主屋作為大士道場。”
“是嗎?”白鶴鳴為難他,“可那千裡之外另有一山名為峨眉,風光秀麗,僧尼齊聚。我不如去那裡布道,既可廣傳善信,亦不用驚擾真武大帝清修。”
她佯裝要走,張松溪伸手拉住她的袖子,懇求道:“大士還請留步。”
白鶴鳴穿了一襲寶藍色絲綢長袍,一隻袖子乃是文官的廣袖,另一隻則是武人的窄袖。張松溪抓着的是寬的那隻袖子,而後手便順着袖子的空檔摸了上去。他抓住那細腕,把她拉到懷裡,俯下身貼在她耳邊問:“觀音大士,我六師弟送的镯子您可喜歡?”
白鶴鳴上個月終于收了殷梨亭的禮。上武當這禮物不戴不好,但一手一個實在是太礙事了,于是她把兩隻镯子都戴在了左手。镯子用料紮實,挂在她手腕上還有兩三指寬的空隙,叮叮當當地搖。
此時張松溪硬把手指伸入镯子和手腕的縫隙裡,搞得镯子格外硌手。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白鶴鳴扭頭看向張松溪,眉眼中露出劍客一貫的沉毅和冷靜。她擡起頭,不緊不慢地說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4]。你說願意舍家供我,那你願不願意仰視我,仰視你唯一的神?”
張松溪心想,他自是願意的,但不知白鶴鳴喜不喜歡。
他不言語,也沒松手。白鶴鳴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更喜歡這樣,和我鬥嘴是不是比聽我好好說話要有意思?你故意提你師弟,提你師兄,就是想讓我和你吵架。”
這是白鶴鳴日子過久了總結出來的。但她應該說中了,因為說完後張松溪微微發抖。一般人覺察不到那麼細微的顫動,但她是幾百年都少有的頂尖劍客,自然不可能忽略對方的興奮。
張松溪被人點破也不惱,笑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4]。大士若要叫我仰望,紫霄宮可不合适了。”他另一隻手按上白鶴鳴後腰,低聲道:“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觀音大士?”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近乎是在她耳邊呵氣了。
白鶴鳴眼睛一瞪,沒想到這人看着一本正經,内心卻如此狂野。她立刻破功,身體後仰嫌棄道:“你好那個啊……”
張松溪倒還不至于真的這樣,隻是為了赢吵架什麼話都能往外說,而且還專挑别人難反駁的話說。被白鶴鳴這麼一點,他一個調戲别人的人臉皮比被調戲的人還要薄,馬上紅臉:“你想到哪裡去了,你才那個呢!”
兩個人驟然分開。
白鶴鳴撈起袖子一看,手背上被镯子壓出一條紅印。她正準備放下,張松溪伸手幫她揉了揉那印子,問道:“你去哪裡打家劫舍了,穿得如此好衣裳?”白鶴鳴知他轉移自己注意力,答道:“我在你的寶貝倉庫裡翻出來的。怎麼不把如此好衣裳貢給菩薩?”
張松溪的院子裡有一房間用來儲物,裡面堆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白鶴鳴進去看過幾回,每問其中一件,張松溪總能說出東西背後的人情世故來。
張松溪道:“要有這種華服,我早拿來自己穿給大士看了,怎麼舍得讓你穿?”
白鶴鳴噗嗤笑了,總算認真道:“此前聽明教彭瑩玉說元兵有異動,我搶了汝陽王世子的衣服,假扮成他的模樣改了軍令。起義軍應該就無礙了。”
當時她想了想,又在這軍令中加上了“不許随意虐殺百姓”、“不許奸污婦女”等條,雖然也不知汝陽王的軍隊能做到多少,但萬一有用呢。
張松溪歎道:“各地豪傑并起,風起雲湧,不知百姓何年何日才有個安生日子。”
兩個人出了紫霄宮,張松溪請白鶴鳴去自己主屋裡小坐一會兒。
走了一段路,張松溪忽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白師妹,我問你,我的相貌與七弟相比,誰好看?”
白鶴鳴知道他又要找事了,答道:“你好看。”
張松溪又問:“白師妹,那我的相貌與六弟相比,誰更好看?”白鶴鳴還道:“還是你好看。”
張松溪問:“我如何有這麼好看,師妹不妨說說。”
白鶴鳴微微一笑:“溫文爾雅,清新俊逸,像你三哥。”
張松溪腳步一頓,聽她又道:“劍眉星目,風度不凡,像你二哥。”
張松溪深吸一口氣道:“今天我還真就說不過你了。”白鶴鳴道:“彼此彼此,紫霄宮裡那場還是我略輸一籌。”
張松溪推開房門,站門邊請她進去,說道:“難道你在嘲諷我心思不純,勝之不武?”
白鶴鳴一腳剛踏進屋裡,轉過頭看他:“不,我是在說塞翁失馬是福,但……”微頓道,“你心裡看見你師兄師弟還是難受的吧?佛曰,心有欲念,猶如執炬逆風——”張松溪接過她的話道:“恐有燒手之患[5]。”
這也是佛經裡的一段,說的是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恐有燒手之患。
張松溪笑了,攤開雙手給她看:“我被燒了不止一回,等到百回千回也該習慣了。我和師哥說了是福氣多一些時,就已是減了這燒手之禍。”
他把門一關,開始燒水泡茶。待到他把熱水和茶端上桌,白鶴鳴歎氣道:“……我沒那麼狠心。”張松溪不語,緩緩把開水注入茶末,隻聽她嘟囔道:“老是燒你的手……我心裡也不好受,還是得想個辦法。”
張松溪擡眼看她,抿唇一笑。他放下茶壺湊到白鶴鳴跟前,似是要與她耳語卻忽然咬了一口她的側頸。白鶴鳴吃痛,剛想罵他不愧是屬狗的,就聽張松溪低聲笑道:“我坦白,我坦白……真是怕了你了。”
他怕不坦白她總讓自己走開,他怕不坦白日後自己這樣惹她厭煩。
張松溪道:“我坦白,以前我心高氣傲介意這些。我坦白,我怕我一敗塗地,在你面前赢不了三哥,赢不過二哥,後來竟連六弟和七弟也不如了。我坦白,我以前想活得比他們都長都久,這樣至少能陪你到最後。”
白鶴鳴側過頭看他嘴唇一張一合,伸手撫上他的臉。
張松溪垂眸,淺啄一口自己剛剛咬過的地方,低聲道:“我坦白,我總提師兄師弟是存心給你找不痛快。但我不是想逼你放手,而是想激你,這樣我在你心中分量就能更重一些。”如果逼她能讓她放手,那他也就逼了。
白鶴鳴知道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但沒想到張松溪能靈活把這種事情運用在情場上。她把張松溪從自己懷裡撈出來,直視他雙眼:“張四俠真是智比卧龍,才勝鳳雛。”張松溪道:“世事難料,我又有如此心計。若有那一日,你可會為我斬斷與他們的男女之情,身邊隻有我一人?”
白鶴鳴道:“若有那一日,你必會為我斬斷與他們的兄弟情義,身邊隻剩我一人。”
若是旁人,張松溪恐怕用的就不止是心計了。但正是因為對方又全都是與他極為親近之人,他才為難,才想出這些“詭計”來。
另一邊,宋遠橋帶着兩根一樣又不一樣的簽文回了家。郭淑左手右手各拿一根簽,苦惱道:“我都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怎麼還能想出名字來呢?”
晚上夫妻二人躺在床上,聽着女兒悠長的呼吸聲。宋遠橋想到那第二十一簽是李旦龍鳳相合,他已有青書這條“龍”了,那郭淑就該有淼淼這隻“鳳”。他心中有感,對郭淑道:“要不女兒随你姓吧?”黑暗裡郭淑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卻沒有拒絕:“行啊。”
過了一會兒,宋遠橋都快睡着了,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住了。他睜開眼,隻見夫人睜着雙大眼看着自己。他問道:“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隻聽夫人道:“你說,叫郭夢遠如何?熏熏入夢喜團圓,你名字裡又有個遠字。”
宋遠橋閉上眼在腦海裡想這幾個字,二話不說先誇道:“好聽,寓意好。不過直接用我的遠字太過直白。嗯……不如用三點水加一個元字的沅吧。”沅有芷兮澧有蘭,給女孩子用這個字也合适。
郭淑睡着了,他思來想去都在想哪個字更合适。想到一半,他心道:“陰陽道合,女嫁男婚,龍蛇相會……等等,龍在生肖中排第五,蛇在生肖中排第六,不會是說我武當五人……然後算上白師妹就是六人……”
這也太牽強附會了!
宋遠橋睡不着了。他決心第二天一大早必要回山,一是禀報師父讓他老人家知道他孫女現在有名字了,叫郭夢沅。二也是禀報師父他要把紫霄宮那個簽筒給丢出去,以後也不用買新的。
師父他老人家可不要再亂抽簽了!!!
-宋大番外·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