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遠橋想起來,不可置信地問道:“不會是上次你們倆跪在真武大殿那次吧?”
他上次回山見到俞蓮舟和俞岱岩雙雙跪在真武大殿裡,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天大的禍事,趕忙去找師父說情。沒想到師父半晌不語,隻讓他别管此事,留他們二人跪到想清楚、想明白為止。
見得二人點頭,宋遠橋難得失去理智,想破口大罵,又怕罵的太難聽,傷了師弟的臉面。最終隻得恨恨道:“你們兩個是傻子不成?普天之下多少好女子你們看不上,怎麼偏偏就隻認那一個,非要……唉,我真是服了你們這兩個冤孽。日後你們肯定要把武當攪合得天翻地覆,搞得武當家宅不甯!”
其實出乎俞蓮舟和俞岱岩的意料,他們本來擔心宋遠橋會去找白鶴鳴麻煩,沒想到反倒是他們兩個人被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
他們不知道,宋遠橋倒是心裡很清楚,自己這兩個師弟裡性子自有一番執拗。尤其是俞蓮舟,當初咬死自己不成家的是他,那後來拉着白鶴鳴不松手的肯定也是他。俞岱岩性子要好點,但身殘過後多少也有些認準了不回頭。
然而即便知道師弟秉性如此,宋遠橋還是想要再多勸一勸。佛教有言,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他希望有一天其中有一人,或者兩個人都能從中幡然醒悟,不必一直在這種背離人倫的路上前行。
他先看向俞岱岩,說道:“三弟……你、你二哥腦子直,我先同你說。白師妹原先是與你情意相通,但你後來受了傷,武功、武功也是大不如從前,而她以後要當峨眉掌門,你能受得了嗎?她喜歡你,固然因為三弟你人品好,樣貌好,但也是因為你受了傷,白師妹才格外……格外可憐你。如今你的傷已經全好了,武功卻是這輩子都不可能追的上她,這中間還有其他人……你覺得這樣你們能長長久久嗎?”
這些話宋遠橋說的十分艱難,斷斷續續。
他本不想說這種傷害師弟的話,但其他人恐怕都是這麼想的,白鶴鳴也未必不會這麼想。比起日後看見三弟痛苦,他甯願現在把話說狠、說死。
俞岱岩道:“我相信鶴鳴不是這樣的人。”
比起宋遠橋的長篇大論,他的回答簡短許多:“若是她是,那就是我看錯了人,我把這一雙眼睛挖了還給她,也算是換了她幫我接骨續脈之恩,兩不相欠。”
性子好的俞岱岩都這麼說,宋遠橋歎了口氣,又把視線轉向俞蓮舟。
他勸道:“從小到大,你對武當名聲如何重視我都看在眼裡。你們這樣紙包不住火,難保有一天被人發現。到時候白師妹就是武功再高,她一介女子如何抵擋得了江湖上的風言風語?她頂不住大不了出家做尼姑,然後把黑鍋甩給你們說你們兄弟二人逼迫她。那你呢?你讓别人怎麼想我們武當,怎麼想我們師父?”
俞蓮舟道:“我相信鶴鳴不會如此。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當即拔劍自盡,也不會讓武當受人折辱。”
宋遠橋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是好,滿腔怒火和苦口婆心轉為了無奈。他能看到二位師弟破釜沉舟的決心,卻拿不準白鶴鳴是不是真的對他二位師弟不離不棄。兩位師弟究竟是胸有成竹還是強裝鎮定,如今他是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作為大哥,他能做的也都做了。他不想要三弟的眼睛,更不想要二弟的命,但如今這些也不歸他說了算了。
宋遠橋又想歎氣,卻看見兩位師弟身後出現了一個人影,無聲無息。
那人披着件狐狸毛鬥篷,月色下顯得柔軟而溫和,全然不似她在江湖中的形象。前幾步她都沒有發出聲響,到走近了,她才刻意洩了力,踩得草叢沙沙作響。
俞蓮舟和俞岱岩反應過來,猛地轉過頭去,注視着白鶴鳴緩步向前。二人不确定白鶴鳴将宋遠橋與他們的談話聽了多少,一時間竟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實話實說,白鶴鳴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有時候她甚至和宋遠橋一樣懷疑,不知道這個由許多人組成的奇怪關系能走多久。宋遠橋不擔心她會受傷,但她自己不可能不擔心。
不過剛剛宋遠橋與俞岱岩、俞蓮舟的對話倒是又讓她把自己的内心看的更清楚了。
白鶴鳴道:“宋大俠……我也托大一次,喊您一聲師哥吧。剛剛的話我都聽到了,也知道您在擔心什麼。我其實,也沒有把握……”
她察覺到那兩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灼熱視線,閉上眼繼續道:“俗話說,打落牙齒和血吞。二哥和三哥要面對的困難,也是我必須要面對的。但我白鶴鳴——”
“問心無愧,願賭服輸。”
八個字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在俞岱岩和俞蓮舟的心頭。
白鶴鳴心裡曾有過難受和對未來的懷疑,這種情緒曾經如刀一樣攪得她徹夜難眠,比沖撞的内力還讓她感到難受。
她能像此刻一樣愛着他們多久呢?他們又能像現在這樣愛着她,從而容忍這種情形多久呢?她想不出這段關系的結局是什麼,未來會是玉石俱焚還是平淡忘懷?
白鶴鳴不知道。然而剛剛聽完俞岱岩和俞蓮舟的話,她好似也想通一些。隻有一些,今晚也足夠了。
她開口道:“世事就是這樣,我隻能做到如此。但作出這個決定,我不後悔。我對三哥、我對二哥、乃至對我師父、對師姊師妹、對我的朋友……不論日後如何,也不論是誰問我這件事情,我都能和她們說出今天對您說的這八個字。”
白鶴鳴重複道:“我不後悔。”
不論這樣能走多久,是喜是憂,是福是禍,她都能說出這四個字。這樣之後,其他事情,譬如俞岱岩和俞蓮舟以後的改變,其他人的改變,譬如其他的命中注定的災禍……也不是她能做主的了。
白鶴鳴睜開眼,直視着宋遠橋,說道:“宋大哥,我說不出剛剛他們倆說的那種話,也不會發什麼重誓,但我不後悔,當時答應他們的時候不後悔,以後也不會後悔。”
她沒說什麼重話,但宋遠橋卻覺得自己也沒有辦法再說更多了。
白鶴鳴說的已經足夠,比他兩個師弟說的還要多了。
他沒有辦法勸一個不後悔的人。
宋遠橋一甩袖子,疾步離開,隻留下三人靜靜站在這寒風中。三人亦是沉默了好久。說完剛剛那麼長一段話後,白鶴鳴忽然有些不敢看這兩個男人。她清了清嗓子,欲蓋彌彰道:“走吧,我困了。”
俞岱岩整了整她的鬥篷,細細地注視着這張臉。他不知道自己此刻聲音柔得像水一樣:“鶴鶴,你當真不後悔嗎?”白鶴鳴平時花言巧語多了,難得表露一把真情被這兩人抓到,臉馬上就紅了。
她不說話,俞蓮舟從身後攬住她。他的嘴角在黑暗中無聲地揚起,聲音裡帶着難以掩飾的欣喜:“鶴鳴,你說不後悔……”
這兩個人實在煩人,在她兩隻耳朵旁邊開始環繞立體聲!
白鶴鳴“哼”了一聲,故意道:“換來一雙眼睛和一條命,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她左手牽着一雙眼睛,右手牽着一條命,三個人慢悠悠地往回走。
那兩個人一直在笑,也不知道是笑什麼。走進屋裡,寒意四散,白鶴鳴忽然道:“那你們呢?”
她這一句沒頭沒尾,兩個人卻是都聽懂了。俞岱岩整理好床鋪,坐着道:“鶴鶴,當初在施城遇到你,後來又能得你青睐,這是我一輩子的福氣。”
俞蓮舟道:“功名利祿還有武功,都是努力就可以換來的東西。然而在馬廄裡撿到你,可不是我用努力就能解決的事情。”
吹了燈火,屋子裡一瞬間漆黑一片。白鶴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盯着屋頂發愣,眼眶卻是不禁發酸。黑暗中,她聽見俞岱岩略帶哽咽的聲音。
“鶴鶴……”
俞蓮舟也在叫她。他倒是心情頗好,笑意幾乎快要從喉嚨中溢出來。
“鶴鳴妹妹?”
神經!
白鶴鳴猛踹了一腳俞蓮舟。踹是踹到了,但腳被人抓住了。
俞岱岩乘虛而入,湊到她耳邊細聲道:“……和你在一起,那是我們求來的。”俞蓮舟笑道:“是啊,你都不知道上輩子我們磕了多少個頭……”
白鶴鳴閉上嘴,暫時還想再當一下鴕鳥,然而下一秒鐘兩個人的聲音同時在她耳畔響起。
若是在必要的時刻,就是失去眼睛……
就是失去性命……
“我亦不悔。”
白鶴鳴很想歎氣,但那一口氣到了嘴邊沒歎出口,隻化成了簡短的回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