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中秋過後再走的決定還是有一番道理的。又過了幾天,胡青羊收到了哥哥嫂嫂寫的書信,上頭将她離家這半年的事情一一道來。
原來今年春汛後,由于大雨連綿,河流改道,流經蝴蝶谷的那條小溪如今水流變得洶湧了許多。再加上前一段日子也有幾個蒙古鞑子亂走亂跑,發現了蝴蝶谷的位置,他們雖然把這些誤入的人都給殺了,但難保消息走漏,再有人不斷地入侵蝴蝶谷。這一來二去,胡青牛和王難姑夫妻二人一合計,便決定另外再尋個地方隐居。一開始他們也沒想好要去哪裡,隻是想着胡青羊在湖廣一帶,就想先往東北方向走,與胡青羊彙合。二人走着走着,一路上又有流民殘兵,竟然在皖北找到了一處絕地。明明與苗疆相隔千裡,此處居然也和曾經的蝴蝶谷一樣鮮花遍地,蝴蝶飛舞。
二人忙活了好一陣才定居下來,又好不容易才尋得機會給胡青羊寫信,因而這封信到的晚了許多。若是胡白二人着急着走,恐怕就要錯過這封信了。
白鶴鳴瞧着收到信一臉高興的胡青羊,笑道:“還好你哥嫂寫了這封信,否則我們得多走好多冤枉路呢!”胡青羊一家從雲南搬到安徽,她心裡也高興。這樣不管是她找胡青羊還是胡青羊來找她,兩個人的距離都近了許多。就算是兩個人寫信,平時也是方便了不少。
胡青羊嗔了她一眼,打趣道:“還好我哥嫂寫了這封信,否則你為俞三俠多留在這兒幾天的事情可就不好解釋了。”白鶴鳴道:“你還調侃我?快仔細看看,你哥嫂可是遇到段升平那小子了!”胡青羊臉上一紅,把信往白鶴鳴身上一丢,道:“你這人,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無巧不成書。原來胡青牛和王難姑北上的時候,正好碰上了段升平一行人。他們雖然成功疏通了河道,卻也暴露了段氏幾代以來為反元而積攢的力量,因此被元兵一路追殺。兩撥人誤打誤撞又碰到了一起,一來二去,竟然關系處的相當不錯。
胡青牛吃一塹長一智,自從見識了鮮于通這個卑鄙小人之後,他是再也不敢給妹妹介紹男人了。哪怕段升平言辭幾番暗示,他也隻在信裡寫了短短一句:“段公子言他許久未見你和白女俠,心中甚是想念。兄不知你與他關系親厚,不敢多言,問他未來去向,他隻說在蜀地姑且蟄伏,等雲南風聲平息再論。”
白鶴鳴見胡青羊雖然把信扔到自己身上,眼神卻還緊緊黏在那兩張薄紙上。她在心底歎了口氣,把信紙收攏好,說道:“我今年大概也要回峨眉過年的。你若是想去四川看看,可以先在新的蝴蝶谷和你哥嫂團聚一段日子,我再帶你去四川。”胡青羊頓了頓,道:“我再想想吧。見了面或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你送我到安徽,再回四川,然後再來接我,便是我們蝴蝶谷的驢都沒有這麼勞累的。”
白鶴鳴一下子捕捉到關鍵詞,掏出手帕來抹淚,故意抽抽搭搭道:“我好心送你一趟,你竟然把我比作你們蝴蝶谷的驢,胡姑娘好狠的心腸——”胡青羊哈哈笑出來,雙手繞過她的脖子,一邊搖晃一邊道:“姊姊我的好姊姊——你是這世上——我最好的——”白鶴鳴接口道:“驢?”胡青羊道:“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白鶴鳴反唇相譏:“你居然承認了,你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害羞的小妹妹了我好難過……”
兩人怪模怪樣,笑作一團,聽到門口有腳步聲也沒停下聊天。外頭那人敲了敲門,見立面兩個女孩子還在叽叽喳喳聊個不聽,無奈地推開門道:“我竟不知道武當什麼時候這麼有錢,山上居然養了個戲班子。”
來人正是俞岱岩。自從能站起來後,白鶴鳴覺得他越來越牙尖嘴利了,幾乎快要與張松溪有的一拼[1]。俞岱岩身後跟着莫聲谷,他沒他師哥那麼自然,小心翼翼地從門口探頭進來。
俞岱岩比胡青羊大了快十歲了,天生又有一副長兄氣質。胡青羊看見他進來,連背都挺直了,倒是看到後面還跟着的莫聲谷,整個人又松垮了一點。白鶴鳴卻是十分自在,對俞岱岩笑道:“俞三爺,今兒怎麼有空來我們班子聽戲啊?想聽點什麼?”俞岱岩心裡高興,嘴上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低聲道:“鶴鳴……”
白鶴鳴知道他臉皮薄。當着胡青羊和莫聲谷的面,她不願堕了他這個當師哥的面子,又想到前幾日和莫聲谷喝過酒後,再也沒和對方說上話,便轉向莫聲谷道:“這位小兄弟瞧着倒是眼生,你想點個什麼?”俞岱岩拉了她的手,道:“七弟臉皮薄,鶴鳴——”不等他說完,莫聲谷支支吾吾道:“張、張生煮海?”
白鶴鳴一愣,随即笑道:“你還聽過沙門島張生煮海?了不得啊!”
這是個非常傳統的古代愛情劇本,講的是潮州儒生張羽與東海龍王三女瓊蓮生愛慕之情,約定中秋之夜相會。然而龍王阻撓二人,瓊蓮便無法赴約。張羽便用仙姑所贈寶物銀鍋煮沸海水,攪得大海翻騰,龍王不得已将張羽召至龍宮,同意他與瓊蓮婚配[2]。
俞岱岩也覺得稀奇。以前莫聲谷愛看雜書,他們幾個師兄弟也從沒管過,隻是在他耽誤練武的時候才略微教訓一番。他還記得小七以前愛看什麼《趙氏孤兒》、《救阿鬥》之類的劇目,最不喜歡《長生殿》、《漢宮秋》這種講男女情愛的劇本。
莫聲谷壓根沒聽過,隻是以前聽五哥講過這個故事,眼下不知不覺就脫口而出。被白鶴鳴這麼一問,他老實道:“沒聽過,隻是聽五哥之前給我講過……”提到張翠山,俞岱岩呼吸一窒,心想:“眼下我雖然無法習武,但已經能像常人一樣生活了。可五弟為了給我報仇下山,迄今一直沒有消息,不知生死。”莫聲谷話已出口,見得俞岱岩臉色一黯,也暗怪自己不好,怎麼好端端地在三哥面前提起五哥來。
白鶴鳴沒想那麼多。張五俠雖然暫時還沒有消息,她也與張五俠素未謀面。但不知為何,她心裡總是有一種直覺:張五俠肯定會回來的。她自然地接住莫聲谷的話頭,問道:“張五俠喜歡聽話本?我以為你們會更喜歡《莊周夢》、《戰赤壁》這種故事。”莫聲谷道:“我們幾個人裡面,就五哥和四哥喜歡看書。尤其是五哥,他什麼書都愛看,字寫得又好,我們幾個人裡師父最喜歡他了。”
白鶴鳴雖然沒見過張翠山,但張松溪愛看書、愛看戲這個事情倒也不難猜。要不然兩個人當時在南昌怎麼能一唱一和聊得如此投緣?
被白鶴鳴和莫聲谷這麼一打岔,俞岱岩心中郁悶減了不少,也跟着回憶道:“五弟确實愛看書寫字。他小時候字還不認識幾個,就經常捧着書來問我和老四這個字是什麼字。”說到這兒,他莫名想起一件趣事,笑着說道:“當年五弟喜歡看書,老四比他大幾歲,書更多,他就天天跑去煩老四,求老四給他借書。老四借了幾次之後也煩,就說一次隻給他借一本。”
結果有一日,張翠山早上剛好休息,就提早把書看完了。他去找張松溪,張松溪屋子裡沒人,他抓心撓肝,最後還是忍不住自己偷偷進了屋,把書還了後又偷拿出來一本。結果正巧張松溪要回來了,他來不及選書,就随便拿了一本走。
胡青羊自幼與兄長長大,對于男孩子之間相處的方式頗為好奇,忍不住問道:“張四俠後來發現了嗎?張五俠拿的是什麼書?”
想到這事,俞岱岩臉上就會浮現出笑容,不過一想胡青羊和莫聲谷好像年紀還小,而且鶴鳴也在場,他就拿不準要不要揭了五弟的底。他一沉默,白鶴鳴馬上追問道:“說說說,故事不能直說一半。”莫聲谷也懇求他:“三哥你盡管說,五哥回來我保證不告訴他。”
俞岱岩聽了這話在心裡搖了搖頭,點了點莫聲谷,道:“你每次賣你師哥都是這樣的。上次我告訴你關于老四的事,你轉頭就問老四了,害的我被他一頓臭罵。”又拿手比劃,道:“五弟當時才這麼高,從老四書櫃裡拿了本《崔莺莺待月西廂記》[3]就出來了,翻來覆去又看不懂這到底是個什麼故事。他這次不敢問老四了,偷偷跑來問我、問二哥,那上面的話是什麼意思?”
另外三個人聽了哈哈大笑,隻聽俞岱岩繼續道:“我和二哥當時也為難,都不知道要不要告訴四弟。我倒是還好,上頭的話我也看不懂。二哥懂得多,五弟天天拿着書追着二哥來問,我一看到他們兩湊在一塊,再看二哥的表情就覺得好笑。”
想到俞蓮舟面對師弟的問題可能會露出的表情,白鶴鳴根本止不住笑。她得把這故事記住,下次遇到俞蓮舟時好好打趣他一番。她問俞岱岩:“張五俠都問的什麼問題,怎麼折磨你二哥的?”俞岱岩道:“他第一天問為何好好地‘無語怨東風’,後來又問什麼‘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二哥被他煩的不行,後來就偷偷去找四弟,告訴他《西廂》被五弟給拿走了。”
莫聲谷道:“後來呢?四哥把書收回來了?”胡青羊也好奇:“張四俠怎麼說?他是把書要回來了,還是允許張五俠繼續看書?”
白鶴鳴看着俞岱岩臉上愈來愈得意的笑容,戳了一下他的腰,道:“我猜你肯定沒有置身事外。”再看俞岱岩一臉你猜對了的表情,迅速道:“你和張四俠合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