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忍不住把目光移向俞蓮舟。對方表情似乎也不見異色,隻問道:“其餘峨眉弟子也留下嗎?”
俞蓮舟如此一問,殷素素這才注意到其他峨眉弟子已經散場了,或許是覺得天色已晚,也有可能是不勝酒力。白鶴鳴猶豫片刻,答道:“峨眉還有事,靜玄師姐會帶着她們先回去。”又道:“明日我送她們下山,然後再在武當待個半個月就走。”
峨眉就算有事,也沒有急到今天給張真人祝壽,明天一早就下山吧?
殷素素坐在隔壁桌,反而能更好地把其他人的神情看個分明。隻見張真人捋了捋胡子,歎道:“也好,也好。”
好什麼呢?她微微移開目光,卻發現殷梨亭一隻手正捏着衣角。
殷素素馬上想起峨眉弟子中好像就有那個和殷六俠退婚的女孩子。對方長得膚白高挑,在白姑娘與玄冥二老對上那掌後,也是第一時間沖了上去。她心想,看來退婚這件事情,武當和峨眉還是沒能完全說開。
又聽莫聲谷道:“隻半個月是否夠?武當峨眉武學交流,定然能讓心法再上一層樓。唉,要是少林也能……”
在張翠山的描述裡,這個七弟還是個性格火爆,說話剛直的孩子。之前殷素素覺得不像,此刻外人都走了,她才發覺丈夫的描述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聽了莫聲谷這話,大家都笑了,白鶴鳴道:“咱們隻管自己能做的,至于少林怎麼想怎麼做,那就是少林的事情了。”莫聲谷道:“姐姐說的是。”
殷素素之前喝了些酒,此刻酒意上來,又狠狠哭過一場,思維便開始四處發散。
白姑娘和俞蓮舟、俞岱岩兄弟二人都關系匪淺一事,他們兄弟二人知道嗎?武當其他人都知道嗎?如果知道,他們接受了嗎?如果不知道,此刻的團圓佳宴未來豈不是諷刺極了?
她今天已經累了,無忌也累了,她便恰好帶着無忌向張三豐請别。眼下時間确實不早了,張三豐看衆人已經基本離席,便順勢道:“不如今日就先到這裡,未來的日子還長。”
張翠山走之前和殷梨亭、莫聲谷一個院子。但他離開已有十年,已經久到殷梨亭和莫聲谷都開始能收徒弟,有了自己的小院了。因而張翠山回山後,為了方便他一家三口,宋遠橋便做主找了個寬敞的客院給他們暫住,說是等日後師兄弟們一齊給他們建個大院子。之前一直是無忌一間,殷素素和張翠山夫妻二人一間。今日鬧得如此大,殷素素料想張翠山大概不想與自己同床共枕,便自作主張陪兒子睡下。
酒勁一上來,她很快就入睡了,直到午時後聽到隔壁偏屋有開關門的聲音才陡然驚醒。她雖然已經料到張翠山的所作所為,心中卻還是酸澀不已。看着身旁孩子平靜的睡顔,她靜靜等了好一會兒,估摸着丈夫已經歇下後才小心起身。
今天大家都很累了,殷素素也不想在夜晚起什麼風波。隻是她确實是睡不着,硬躺着容易吵醒無忌,因此走到院子裡散步。晚風吹起樹葉,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她漫步走出院子,隻見皓月當空。
天地雖闊,她卻不知道此時要去哪兒。
想自己和五哥的糾葛,難免越想越是心亂如麻。殷素素強迫自己想點别的,想想其他人,想想……忽然有一瞬間,她腦海中浮現出殷梨亭抓住白鶴鳴手臂的那個畫面,緊接着這個畫面出現的,是提到峨眉弟子時,殷梨亭猛地蜷縮的手指。再結合殷梨亭說自己已經有心悅之人但不方便說……
深夜,人的思維一般會比較發散,比較活躍……
這個猜想未免也太過火了。但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切好像就說得通了。俞蓮舟會主動阻止殷梨亭就說明他本人知道殷梨亭喜歡的人是誰,而殷梨亭喜歡的人也确實不好對外宣揚——任誰要是喜歡上了前未婚妻的師姐,怕都是會選擇避而不談。今日早上,少林寺那空性和尚指責俞蓮舟兄奪弟妻,而更早之前,俞岱岩主動請纓去迎接峨眉,這說明江湖上應該有不少人都知曉這兄弟二人都傾心于白鶴鳴。
假如是這種情況,殷素素覺得武當真的算得上兄弟情深了。這麼想倒不是覺得兄弟之情就比男女之情差,她此前不告訴五哥自己傷害俞岱岩,就是怕五哥直接與自己斷絕關系。兄弟之義和夫妻之情,本來就不是能放在一起比較的事情,而奇的正是白姑娘能夠同時身處兩人之間,三人同時成全了夫妻之情,兄弟之義,這确實不是世界上大多數人能理解的決定。若是再加上殷梨亭,那情況恐怕就要更複雜了。
一旦把注意力從眼前的困境移開,人就會感覺好受很多。殷素素單手托腮坐在門檻上,任由自己的思緒在深夜裡遊蕩。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聽見有人在喊自己。
“五嫂?”
她猛地回頭,差點被當場吓到。莫聲谷舉着燈,正遠遠地望着她。
殷素素恍惚了一下,有一種不妙的預感。這位莫七俠向來嫉惡如仇,即便幾位師哥都承認了自己,他似乎也對自己有些偏見。從知道自己是明教弟子後,這位師弟便十分警惕她,也從未親口叫過她一句嫂子。
若是在平時,她肯定不會把這點慢待放在眼裡。君不見一開始對上俞蓮舟,她也不怎麼服軟。隻是眼下她剛剛和五哥吵過架。她傷了他三哥,若是再和他七弟有什麼口角,那這夫妻關系可能就真的要走到頭了。
大概是考慮到了男女大防,莫聲谷見她一人在深夜中并未貿然靠近,隻是平靜道:“五嫂,更深露重,要是再病了,五哥得瘦好幾圈呢。”
此刻提及張翠山,殷素素感到了一股溫吞的窒息感。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冷冰冰道:“七弟說的對。”
站起身來的時候,她覺得身子都被寒風吹得有些僵硬了。正轉身回去的時候,隻聽得莫聲谷道:“殷姑娘,敢問你下午是和我五哥吵架了嗎?”
殷素素好不容易被壓下的心頭火此刻再度竄了起來。她心想莫聲谷這問題問的好生無禮,明明白白打探他人私事也就罷了,他明明知道自己和五哥連孩子這麼大了,卻還口口聲聲叫着自己殷姑娘。
姑娘,真是好一個姑娘。
到底是天鷹教的大小姐,她冷哼一聲:“莫七俠,這件事情和你,有什麼關系嗎?”
下一秒,隻聽得莫聲谷又道:“我對你和五哥之間的事情不感興趣。但我想問一句,我三哥當年遇襲受傷一事,和你們明教有關系嗎?”這言語冰冰冷冷,聽得殷素素背上都不禁感到一陣寒意。她下意識回頭,問道:“俞三俠和你說了?”
很快,她就意識到自己被這個小弟弟套了話。因為莫聲谷搖了搖頭,坦然道:“沒有,三哥從來都沒有和我們說起過去的事情。”頓了頓,又道:“但我看他今天特地找了嗯……師姐,他們兩人出來的時候神情都有些古怪,五哥的反應也不對,就猜到了。除了十年前被暗算的事情,我想不到有什麼事情能讓三哥露出那種表情的。”
說起這個,殷素素确實是無話可說了。事情是她做的,這個錯她今□□俞岱岩認了一次,又向張翠山再認了一次,現在還得向莫聲谷認一次。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她當年做錯了事情,埋下了禍根,日後就得為這事情道歉一千次、一萬次,就算是俞岱岩當衆說原諒自己也沒有用。隻要她還愛張翠山,還想要這個家,就必須要面對這個。
她凄然一笑,道:“你都猜到了,那還來問我做甚呢?難道你也想像你五哥一樣一劍殺了我報仇嗎?”
莫聲谷臉上閃過一絲複雜,果斷地搖了搖頭:“不,你是我五哥的妻子,無忌師侄的母親。我不會這麼做。”他低頭喃喃自語,似是在感慨一般地道:“五哥之前應該也不知道這件事情……”
殷素素點頭:“他确實不知,我騙了他。我怕他知道我做了這個事情,就不肯與我做夫妻了。”
莫聲谷把那“夫妻”二字在嘴邊品了半晌,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你們明教女子就是這樣,最會騙人。”
這話就有些意有所指了,殷素素敢肯定這絕對不是針對自己這件事情說的。她心想這看似火爆的莫七俠原來也和明教不知哪位弟子有過風流債,輕笑道:“說的好像你們名門正派不騙人一樣。”
這話大概又戳中了莫聲谷的痛點。他沉默半晌,悶聲道:“其實……她也不算是騙我……”
殷素素這下是真的困了。她道:“時間不早了,我去休息了。莫七俠你也早點休息。”她轉過身去,正準備回屋,忽然聽見偏屋裡有動靜。想來應該是自己剛剛與莫七俠那番對話吵醒了五哥。
但張翠山并沒有出來打斷他們的對話。
就算是莫聲谷剛剛質問她,他也并未替她說話。
這明明是當然的事情,但殷素素還是感到心髒一陣抽痛。
自己真的是泥足深陷了呢……
她臉上露出一絲黯然,嘲諷地笑了笑。
當年自己因為對這呆頭鵝一見鐘情,便想盡辦法跨越門戶之見嫁給了對方。早在那時候,她好像就已經設想過今天這種情境了。
事實上,能和五哥在一起,二人能在冰火島上當十年的夫妻,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僥幸吧。
但她是殷素素。江湖上盛傳的那些有關于明教弟子的诋毀,什麼狡詐、貪婪、狠毒,對她而言全是誇獎。她已經擁有了十年真切的情愛,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但她永不知足,永遠想要和自己最愛的人長相厮守。
在入睡前的某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一個有趣的事情。
也許所謂正道人士,和自己這樣的魔教中人,并沒有什麼區别。從這個意義上,她好像又稍微能理解一點俞蓮舟和俞岱岩的選擇了,有可能殷梨亭也選擇了這個選項。至于其他人,就有待來日繼續觀察,或許才能現出一些端倪,就像莫聲谷和他可能的明教風流債一樣。
眼下她得努力地守住自己的東西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