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最初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即便是在峨眉山上晝夜不停地刻苦練功,白鶴鳴也從未哭得這麼徹底。好好哭過之後她忽然想起一個說法,說是人就要時不時哭一場,發洩一下,心裡的郁結才能消除。現在想來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隻是她哭濕了俞岱岩的衣服。
正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白鶴鳴擡頭發現俞岱岩也哭了。他的眼神正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白鶴鳴順着他眼神的方向望去,院子裡空無一物。
有那麼一瞬間,兩個人的視線交錯在一起。她覺得那眼神不對勁,像是随時準備同歸于盡的困獸。似是察覺到她的疑惑和警覺,俞岱岩把目光移回她身上,聲音有些喑啞:“……又要下雨了。”
像是為了應和他說的話,天邊忽然猛地一閃。
白鶴鳴下意識地回頭,第二道閃電撕破了陰沉的天空。從裂縫中漏出一些赤紅的晚霞與磅礴的大雨。這場雨同她剛剛的哭泣一樣,暢快淋漓。
一時間世界變得很安靜,好像除了雨聲之外空無一物。
“下雨了啊……”白鶴鳴低聲道。一千年來,夏天傍晚,這痛快的雷雨倒是從未改變過。
接下來的日子裡,她摸透了武當山的天氣。山間水氣足,清晨十有七八會下雨,然後白天是燥熱,到了傍晚就又會迎來一場暴雨。幾乎日日如此,周而複始。
在等待胡青羊配藥的日子裡,白鶴鳴也沒閑着。她一邊煉化一陽指的内力,一邊遵循師命,想辦法給紀曉芙和殷梨亭創造相處的機會。好在張真人非常支持,讓殷梨亭帶她們在武當附近遊玩一番。隻是俞岱岩不利于行,俞蓮舟更是事務衆多,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二人都推脫不去遊玩。
白鶴鳴不知道的是,不僅是自己見不着俞蓮舟,俞岱岩也見不着。
這對師兄弟在兜兜轉轉幾天後,才終于見上面。
那日下午天色忽然轉暗。孫正堂原本正在練武,隻聽自己師父道:“快下雨了,今日且先收功吧。”練功到底辛苦,他又年紀還小,聽了這話自然是喜不自勝。他正打算告辭,擡頭隻見師父的臉色驟然一變,如同這天氣一樣。
他被那氣勢吓到,口中嗫嚅:“師父……”
師父好像沒聽到他在說話,行色匆匆,任由疾風卷起那深褐色的衣袍。
“二哥。”俞岱岩叫道。
俞蓮舟走到離他一丈遠的距離,低頭道:“三弟。”
這對師兄弟之前的氣氛實在是過于尴尬了。推着俞岱岩輪椅的弟子清風此刻都恨不得把自己給埋在地裡。
外頭狂風亂作,吹得樹葉嘩嘩作響。
眼見得俞蓮舟準備離開,俞岱岩再次叫住他:“二哥,你送我回房可好?”如果是以前,不用他開口,俞蓮舟也會自然接替上清風的位置。但在幾日前目睹俞岱岩和白鶴鳴相擁後,這件事對他而言忽然變得尤其困難。
俞蓮舟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向前。
見到俞岱岩甚至主動到練武場來堵自己,他心中不是不驚。但他與天做賭,與自己做賭:“三弟不敢。以他的性子,他不會開口說那日的事情。”即便如此想,他手心裡也盡是熱汗。
二人從走廊到俞岱岩房中,一路寂靜無聲。對俞蓮舟而言,這段路長的吓人,對俞岱岩而言,這段路匆匆而過。
“三弟還有事嗎?”俞蓮舟垂下眼,輕聲道,“如果沒事的話,我就——”
俞岱岩猛地打斷他的話:“二哥!”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叫俞蓮舟,一聲比一聲激動。
俞蓮舟的動作停住了。在這場漫長的拉鋸戰中,他望着窗外滂沱大雨。隻聽俞岱岩道:“師父和我說,你主動和他和胡姑娘說,希望能折斷我的四肢,是這樣嗎?”
俞蓮舟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他強迫自己轉過頭來,直視着俞岱岩的眼睛:“三弟,師父年事已高。當年你受傷,翠山失蹤,他老人家傷心得很……我不忍心看師父動手。”
俞岱岩道:“你這麼做,除了為了師父,還為了誰?”
是為了誰呢?
腦中裡幾乎是立刻就浮現出了那個身影。問題的答案俞蓮舟似乎是熟悉的,然而從得到答案,到接受答案還是花了他很久時間。右手心裡傳來一陣痛感,他垂下眼将視線移過去,然後松開手。溫熱粘稠的血迹悄然順着他的手指滴落在地闆上。
因為俞岱岩的發問,他在那一瞬間失去了自控能力,指甲掐進了掌心。
不可以去想!
他全身的神經此刻都緊繃着,頭腦中響起尖銳的嘯鳴聲。腳下踩得好像并不是切實的土地,而是虛浮的雲朵,是搖搖欲墜的石塊,邁出那一步,前方就是無法回頭的峭壁和甚遠。
是為了誰……
不可以去想這個問題!
俞蓮舟心想:“眼下三弟情緒正激動,不該讓事情繼續失控了。”他低頭不答,想等着俞岱岩的怒火平息,卻聽見對方道:“看着我,二哥。”
俞蓮舟下意識地擡頭,卻對上一雙痛苦的眼睛。他内心又懼又痛,感覺自己仿佛是賭輸了。非但是白鶴鳴不似他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孩,連三弟也不像他腦海裡的那個三弟了,否則按照俞岱岩的性子,怎麼會如此直白地問他?
俞岱岩第一次在俞蓮舟的眼睛裡看到如此明顯的不安和驚恐。今日沒有雨幕的遮擋,他将一切都看在眼裡,也知道二人之間一切都不會回到過去。俞蓮舟記憶裡的俞岱岩其實和俞岱岩本人的差距并不大,因為他确實是個随性且好性子的人。
在武當二代裡,和師哥師弟們吵架最少的不是人緣最好的張翠山,因為人緣好必然糾葛多,也不是性子綿軟的殷梨亭,因為他情緒充沛,和莫聲谷一樣意氣用事,甚至不是頭腦聰明的張松溪,因為聰明并不是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