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岱岩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顫了一下,緩緩道:“非要我猜的話……我猜……”他頓了下,深吸一口氣,仿佛是說出了什麼不得了的話一般:“你赢。”
四弟說的對,她會赢。
她總是會赢的。
“天色不早了,我想回去休息了。”他垂下眼睫,低聲道。俞岱岩自然也看出來師父是想借機調開四弟,好讓他和白鶴鳴有機會單獨待一會兒。但孤男寡女,他們二人獨處确實是多有不妥,所以他其實感受到了剛剛四弟的猶豫。
他可以喜歡白鶴鳴,但白鶴鳴的名聲不能有一點閃失,更不能和他這個殘廢之人牽扯在一起。
如果把人的一生比喻成一條直線的話,那麼他的線也可以看作是斷了。他已經永遠被隔離在了江湖之外,失去了曾經引以為傲的武功,欲望也被囚禁在無法動彈的身體裡。他身為武者的尊嚴,身為一個普通人,一個男性的尊嚴,都已經被狠狠地碾碎了。
曾經俞岱岩還無法接受這種荒謬的事情。然而張翠山因為查他的案子而杳無音信,其他師兄弟也被他的身體拖累,他才被迫釋懷,被迫接受作為“弱者”的新身份。腦海裡的理智和痛苦同時交織在一起,使得他大部分時候都不得不以一個遊魂一般的狀态生活,緘默不語地與殘忍的命運對視。
本來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他開始讓自己無視那些武當山以外的人的憐憫和嘲笑時,他看見了白鶴鳴眼瞳中自己那具隻能坐在輪椅上的可笑身體,仿佛被淩遲了一番。
這種痛苦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能停止呢?
“你平常睡覺都這麼早嗎?”白鶴鳴沉默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直接問道,“還是我今天有什麼地方讓你不高興了?是我讓你難過了嗎?”
空氣中猶如薄冰一般脆弱的平靜一瞬間被打破。俞岱岩下意識先答道:“沒有。”答完又意識到自己這回答不好,因為這麼說就沒法簡單地讓白鶴鳴離開了,他還得向她解釋更多才行。
他不知道如何叙說自己的心,便隻能聽着白鶴鳴有些難過的聲音:“那你為什麼要趕我走呢?”
不是,我不是在趕你走。俞岱岩在心裡大喊道。然而眼下不管他内心如何激動,他的手還是那樣的無力,甚至連輪椅的扶手都無法握緊。
“我——”他喏喏道,“我隻是覺得,我們兩單獨相處,可能會對你的名聲……不好……”
“哦?我沒想到你還會在意這個。”白鶴鳴笑道,“名聲又不能吃,又不能喝,我留着有什麼用?”其他名聲她可能還要想一想,但男女方面的名聲,她在現代就看的很開,更别提回到古代了。
俞岱岩無話可說,隻能任由着白鶴鳴推着自己往前走,然後聽她絮絮叨叨地抱怨這把輪椅上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好她下次要改。好像無論處于何種絕境,哪怕同伴受到重創,哪怕身心受到傷害,隻要是白鶴鳴,她就好像不怕死也不怕痛一樣會繼續往前走一樣。
他們二人走到一個小潭旁,俞岱岩忽然道:“能把我往水邊再推一點嗎?”
湖邊多雜草碎石,白鶴鳴一邊小心翼翼把他往前推,一邊開玩笑道:“你不會想害我吧?可不要趁我不注意跳下河啊。這樣我真的要被你們武當活剮了。”
“我就算真的這麼想,現在也是做不到的。”俞岱岩道。他目光筆直地向前,看着漆黑一片的潭面,好像看到了他與對方的未來。
他和白鶴鳴現在是什麼樣的狀态呢?
或許是俞岱岩的目光停留的太久,白鶴鳴湊上前道:“你在看倒影嗎?”她把手裡的燈放在俞岱岩的腿上,道:“這樣會不會亮一點?能看見了嗎?”
“嗯。”俞岱岩低聲道。
穩定跳動着的燈火看起來貌不驚人,但确實讓水潭照出了他和白鶴鳴的身形,兩個人一低一高,一前一後,他看見自己坐在椅子上,白鶴鳴站在他身後,彎下腰把下巴虛虛搭在他的肩膀上。
猶如某種缺失的生氣被補充,俞岱岩蒼白的臉龐随即一點點變得紅潤起來。他猶豫半晌,還是問道:“你以後……還會來嗎?”
他心知這樣多少有些勉強白鶴鳴。她是見着這樣的自己,就算不想來,怕也是會因為可憐他暫時答應的,所以他一直忍耐着,讓自己不去問這種問題,也不去想未來的事情。
“我,我是說,你會給我寫信嗎?”俞岱岩補充道。他低下頭,燈火的熱氣從頂頭的小洞逸出,原本應該灼傷他的皮膚,但此刻他卻覺得這種疼痛也是一種應得的。
白鶴鳴一愣,随即肯定道:“當然!你的傷,怕是不會那麼好治好。我直覺上感覺沒法一次成功,如果能的話,那你們武當肯定早就……好吧,如果說讓我一直在武當山上待着,這肯定不可能,但如果是經常來看你,給你寫信,那就算你不說,我也會這麼做的。”
“我都說了,要讓你經常笑嘛。”她一本正經地亂說道,“如果我不經常來,怎麼知道你開不開心,有沒有經常笑呢?”
殘疾的軀體無法愛人,也無法被别人愛。這是俞岱岩一直以來的想法,因此他無法回答白鶴鳴,隻能與水中的自己對視,然後飛快地挪開了眼。
然而在很多年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躲開的其實是潛伏在他靈魂深處的,對于所愛之人的占有欲。那欲望猶如巨獸一般,盤桓在殘廢之軀之中,一有機會便會撕開那無害的皮囊。他自己劃下的界線,卻被某人硬生生的抹除,從此牢籠便被打開。
而放出魔鬼的漁夫眼中滿是純粹的光,還在溫和地問他膝蓋是否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