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惠河一路往南,在海津鎮[1]拐了個彎,随後經會通河、濟州河,河水從秋風習習的大都一路流向暖意尚未褪去的江南。
白鶴鳴一出城那傷口便感染了,斷斷續續高燒了六七天才緩過來。得虧俞蓮舟去過北方,對這全國水路旱路都熟,身上又帶着藥,才省的白孫馬三人在磋磨。四人幾番輾轉,不過在杭州短暫休息幾日,便又匆匆上了西去的江船。
隻是時間在路上過的快,轉眼已至冬月。哪怕是江南,此刻水面上也是江風瑟瑟。俞蓮舟站立在船頭,見四周寂寥,隻偶爾見一二艘張着風帆的中等船隻匆匆而過。四周太安靜,唯有江畔蘆葦沙沙作響,難免心生寂寥。
正當此時,他忽然聽見自己身後傳來腳步聲。
俞蓮舟不知為何心中砰砰而跳。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方轉過頭,隻見白鶴鳴一身月白色長衫,卻是少見的女子裝束,提着盞燈籠從房間裡出來。他眉頭一皺,本能地就想勸她大病初愈勿要出門見風,話到嘴邊卻又是幾分躊躇。
忽然聽得白鶴鳴道:“今晚夜色不錯。”
她病了快一個月,臉上好不容易養起的肉都消下去不少,下巴尖得吓人。之前她看起來像個清麗活潑的少女,此刻卻難得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感覺。隻是那雙眼睛,病了一場卻仿佛更亮了,逼得俞蓮舟移開了視線,同她一起望向天空。
他沉默半晌,把一肚子的話過了一遍,最終還是選了句最俗氣的話。
“你感覺好些了嗎?”
白鶴鳴攏了攏肩膀上的披風,老實道:“說實話,比之前好,但沒好太多。”
俞蓮舟聽了想笑,又實在笑不出來。又沉默一會兒,才道:“下次可别仗着年輕就……胡作非為。”
白鶴鳴卻是笑出來了。她道:“大都的事情,你就沒别的問我了?”
俞蓮舟想了下,“嗯”了聲,道:“雖有疑慮,但我們四人都能平安無事就好。”
白鶴鳴笑他:“你竟然不刨根問底了?這般糊弄過去可不像你。你也開始走‘難得糊塗’那套了嗎?”
“難得糊塗……”俞蓮舟低聲重複道,“生活中确實是,難得糊塗。”
白鶴鳴忽然轉過頭,兩道清澈明亮的目光饒有興緻地在他臉上轉了幾圈,歪着頭道:“那我就偏要讓你不糊塗了。你可知道汝陽王世子為何會在太平王府?”
俞蓮舟心中早就想到一人。他本想出城後就和白鶴鳴讨論此事,誰曾想白鶴鳴一病病了一個月。他一路憂心她的傷,還要小心趕路,哪裡還有心思多問。說來這事還得多多感謝馬姑娘和孫正堂這個孩子,在照顧白鶴鳴這件事情上,他能做的實際上并不比二人多。
見白鶴鳴今夜是必須要和自己聊這事,俞蓮舟歎了口氣,道:“我猜是那位脫脫,吳先生是嗎?”話一旦開口,便止不住,又道:“你為何不直接在汝陽王世子面前揭穿此人?伯顔與汝陽王必因此事而争執,南方起義軍或許可更進一步。”
白鶴鳴一隻手托腮,說道:“你說的也有理。你看到離别前脫脫的眼睛了嗎?那雙眼睛讓我覺得他不會久居伯顔之下。”
俞蓮舟最不喜歡脫脫的部分也正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裡有年輕人的熱忱、沖勁,亦有不擇手段隻求目的達成的野心……
還有自己。
俞蓮舟不知道白鶴鳴看到了什麼,但他卻是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曾幾何時,他也有這樣“年輕氣盛”的時候。唯一區别也許脫脫想的是扭轉政局,而他想的卻是如何“稱霸”武林。他那時候練功說起來是練功,實際做起來更像是拼命,但哪怕他是所有弟子裡最為勤勉的,武功也很快與大師兄并肩,師父也很少誇獎他。當時俞蓮舟會委屈,會埋怨,可後來卻是全都想明白了。
“蓮舟啊,不必如此用功。你多出去走走,去認識些江湖的年輕俠客。若是恰好有幸遇見脾氣相投的女子,能結為夫妻,為武當山添丁進口的話,便更好了。”
師父那時候總是如此勸他。他和師父說了自己無心兒女情愛以及原因之後,隻是師父看起來卻并不為他可以專心于武學而感到欣慰,反而更加憂心了。
說起來師父第一次誇獎他,因為是五弟當時鬧脾氣了。五弟大半夜翻門下山,還不小心把山下農戶的雞籠給弄壞了,牆也給撞壞了。那家人家裡養的三隻雞晚上全跑了。俞蓮舟記得他當時聽見翠山跑了的聲音便想去追,結果跟着追下山天亮了,恰好跑到那戶人家裡。那人家偏偏抓住他說是他弄壞的,他滿心想着趕快追回五弟,免得師父怪罪五弟,便也不解釋,自己掏了腰包給農夫。事後師父沒責怪五弟太多,隻是讓他用一個月重新把農人家跑了的雞重新抓回來,卻是難得地誇了他好幾句。
後來想來,當是師父怕他太過執拗于武功,太過執着于證明自己吧。
白鶴鳴不知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見他久不回話,便接着道:“抛開你我二人過去私人與蒙古的恩怨,如果天下元官都是他這樣的官,我或許也會放下恩怨。若是我在汝陽王世子面前點破脫脫即汝陽王世子丢失的一案的主使,汝陽王想必會在此事結束後向脫脫發難,他答應我要讓朝廷救濟災民的事情不就完不成了嗎?雖然即便我沒點破,他也未必能辦到就是了……”
既然白鶴鳴已經如此說了,俞蓮舟便将自己原先的猜測也一并道出:“脫脫是能夠進宮的禦前侍衛,由他來想辦法拐走進宮陪伴皇上的汝陽王世子雖然算不得容易,但也算不得難。同樣掌握宮内勢力的還有太平王,這讓汝陽王一時也無法判斷誰是主謀。”
“對。”白鶴鳴點頭,“進一步,脫脫應該早就注意到了太平王的庶子。他大抵是買通了某個江湖人,用特殊的點穴手法讓世子無法說話,又将他易容一番。那易容雖然粗劣,但平日又有誰會去看這個被太平王所厭惡的孩子呢?”
俞蓮舟見她與自己想法相同,心中甚喜,跟着道:“此事應當得到伯顔的默許。隻是誰可曾想汝陽王有一探子恰好潛伏在太平王内,他察覺出了這個孩子被換了人,卻又不敢确認,就選了小孩的撥浪鼓作為暗号……”
“——我猜測,汝陽王的人裡有伯顔的内應。李東陽在成功和汝陽王的人接頭之前,便被他們借守城的機會殺了。本以為此事就此了結,卻沒想到李東陽把東西陰差陽錯的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