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喝聽得白俞二人心下一驚。俞蓮舟當機立斷點了脫脫穴道，抓着他的發髻一提，躲在了灌木叢裡。白鶴鳴自是不用說，縱身躍起便躲在了花園的假山附近。

太液池所在之處乃元宮花園。花草樹木、假山湖石繁多，均是從那開封搜刮來的珍貴玩物，隻可惜蒙古人不識貨，要麼是雜亂無章地堆着，要麼是整整齊齊地列着，毫無美感可言，卻給了三人遮蔽之處。

那前來探查的侍衛提着盞燈正欲沿湖探查。白鶴鳴無意傷人，擡起手來打算一個手刃将對方打暈。

正當此時，忽然有另一人喊道：“蘇赫巴魯，你在做甚，快回來！”

那人一喊，年輕侍衛便回頭答道：“我聽見這裡——”他話音未落，那人訓斥道：“眼下都什麼時候了，你别亂走動，老老實實跟着我。”他語氣雖然嚴厲卻有關切愛護之意。

白鶴鳴心想：“此刻确實是别亂走比較好。哪怕沒有我們，城外估計也已經是流血遍地了。”

二人已經走遠，俞蓮舟方解了脫脫穴道。脫脫剛剛咳到一半被他點穴，險些直接背過氣來暈倒，好在侍衛很快離開，他也深知剛才是自己有失，并不為此事責怪俞蓮舟。見四周景色，脫脫知他們已經入宮成功，顧不上肺部隐隐作痛，說道：“我們的人手在主殿，得先去和他們會合。”

這些年伯顔對前朝的掌控逐漸超過了太平王一方，脫脫作為他的親侄子，也被安了個禦前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的職責。他日日出入宮中，已經成功在前朝安插了不少人馬。孤鳥難鳴，獨木難支，他們還摸不透皇宮裡的情況，最好先與自己人彙合。

理論上來說俞蓮舟和白鶴鳴的任務應該從他們送人進來便結束了。是以脫脫走了幾步，才發現這兩人都還站在原地。俞蓮舟站的端正，白鶴鳴靠在石頭上，雙手交疊在胸前，一副看戲的樣子。他見這二人不願繼續幫忙，又總覺得前殿傳來喧鬧兵戈之聲，急道：“我知二位與汝陽王的約定便隻是找到入宮之處。隻是眼下形勢實在危機，還請二位義士伸出援手，不論是金銀财寶還是其他什麼的，待此事結束，我必然兌現。”

白鶴鳴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想：“我和俞蓮舟作為兩個父母被元兵所害，自己也殺了不少元兵的人，如今竟然被一個朝廷大官稱作義士，這世道真是奇怪。”

脫脫見白俞二人不為所動，又急又氣。他沒指望能說服俞蓮舟，因此直接轉向白鶴鳴道：“若是讓太平王成功，皇帝再換一個，這天下不就又要動亂幾年嗎？我知道你們漢人不喜歡我們蒙古人，但這世道難道不是天下人所共有的嗎？漢人皇帝丢了天下，那是他自己失去民心，又與我們蒙古人有什麼關系呢？”

不考慮個人仇恨和民族情感的話，白鶴鳴覺得脫脫這話說的還是在理的。換了個皇帝，這北邊起碼要亂三年。眼下元順帝不過黃口小兒，登基剛剛半年，被換下去的話，今年北邊的幹旱絕對是解決不了了，餓殍遍地是可以設想的事情。當然，依照往日，沒換皇帝的話朝廷可能也解決不了饑荒問題。

白鶴鳴懶洋洋地從假山上起來，挺直了背道：“我們隻負責陪你過去，不負責打架。”

脫脫見她意動，滿心大喜，一口答應道：“好！”

白鶴鳴又說：“要想我們過去，你得答應我們三件事。這第一件事，便是今年北方大旱，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今夜結束後，你得讓朝廷輕賦稅，免徭役，不得讓百姓受苦。”

脫脫一愣，笑道：“這是我分内之事，但我答應你我會盡全力。河南、河北、山東大旱的奏折早就遞到跟前了……”他頓了頓，低下頭道：“隻是宮廷内鬥過甚，根本無人顧及百姓，我看了也是——”不等他解釋完，白鶴鳴打斷他，道：“走吧，時間就是金錢。”

俞蓮舟雖然自白鶴鳴起身開始便皺起了眉。他本欲阻止，聽得白鶴鳴提的這北方大旱，再想起自己北上所見所聞，歎了口氣，對白鶴鳴低聲道：“你就是太容易信任别人。”他雖然這麼說，右手卻是握上了劍柄，顯然是也打算要一起去的意思了。

白鶴鳴沖他眨了眨左眼，一臉得意。

俞蓮舟心想：“擠眉弄眼的，一團孩氣。”

二人跟着脫脫一路從後花園行至前殿，一路驚險自不多說。眼見離前殿越來越近，三人都聽到了兵刃相接之聲，脫脫更是臉色如墨，腳步不自覺地越來越快。

他們拐過最後一道彎，便見得前殿已經戰成一團，血光沖天。夜色昏暗，根本看不清有幾方人馬在戰。俞蓮舟和白鶴鳴正打算躍上屋檐，觀望一番，卻見脫脫突然大喝一聲，沖了出去。原是他正巧看見一個親信正腹背受敵，他及時沖出把那人撞飛，自己提刀擋住了迎面而來的攻擊。

“托克托[1]！”那逃過一劫的侍衛見到脫脫不可置信地高喊道。

脫脫伸手便是一刀送出，直刺敵人腹部，血濺得他滿臉。他一雙眼睛在深夜裡炯炯發亮，轉過頭對親信喊道：“桑布！聖上安好否？”

桑布高喊道：“聖上安好！”然後深呼吸，大喝道：“禦前都指揮使脫脫已至——反賊安敢造次——”喊了一遍不夠，他又連續喊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是聲音又大又洪亮，即便在這刀劍相交的戰場上，也有不少周邊的士兵聽見了。

見亂軍露出退意，脫脫拔出馬刀，高舉右手，大聲道：“吾乃脫脫——諸位聽我号令——格殺亂軍——保護聖上——”言畢，他便揮着刀沖入了戰場。一些原本因為受傷而在隐蔽處休息的侍衛見他如此勇猛，心中也是豪情萬分，不顧自身傷勢紛紛重新回到戰場。

戰場上事情瞬息萬變。在三人在水下折騰的功夫裡，太平王折損了八成人馬，終于是強行攻下了東門，剛剛才成功入了宮城。他的人手多在後宮，都是些宮女太監，能打仗的不多，不過就靠着人多勢衆和偷襲才在戰場上占據了先機。沒料到他從前殿正大光明地打了進來，脫脫卻是從後宮裡悄悄潛入的，二人都從自己劣勢的地方攻入，如今終于正面對上。

火光之下，唐其勢的臉色猙獰，宛如惡鬼。

脫脫也比他好不了多少，渾身上下遍是血污。

二人目光相接，看似境況類似，一方是咬牙切齒，另一方卻是勝券在握。脫脫有自信，隻要時間拉長，唐其勢的人馬必定不敵他的人馬。唐其勢也是如此想的，眼見要功敗垂成，他舉起僅剩的一隻手，刀尖指着脫脫怒喝一聲：“豎子安敢與我死戰！”

脫脫看着他僅剩下的一隻手，心道：“沒想到白姑娘說的竟然是真的。我原本隻想诓她為我一探這太平王府，卻沒想到她直接促成了今夜的亂局。幾方算計之下，也不知道我們兩人是誰入了誰的局。”他對白鶴鳴半是佩服，半是無法言明的情緒，惱怒她作為漢人永遠不會站在自己這個蒙古人的身邊，卻又想到今夜她已經幫了自己不知道幾次。

唐其勢已是強弩之末，卻看到對手臉色變幻幾分，最終露出笑意來，心頭更是怒不可遏。不等脫脫回應，他便舉着刀砍了過去。不提他被白鶴鳴砍了隻手，單單便是平日裡兩人單打獨鬥，養尊處優的他就赢不過還年富力強又經常習武的脫脫。

唐其勢連連向脫脫揮了幾刀，均是落空，脫脫也并未趁他停歇的間隙反攻，反倒是一味躲閃。他見敵人刻意讓着自己，用蒙古語罵道：“懦夫——狗屎——你們這些垃圾——”他每罵一聲便揮一刀，卻是刀刀不中，反而用光了本就不多的力氣。

脫脫是在等伯顔的人到，也是在等聖上。

一個被活捉，被皇帝親自下令處死的太平王，要遠比一個死在戰場上的太平王更有價值。這樣太平王其他的黨羽，還有一些受過前任太平王恩惠的人才會就此死了重整旗鼓的心。

脫脫看着太平王頭發散亂，動作無力，躲得也愈發簡單。

白俞二人無意參與元庭内鬥，自在這頂上旁觀這一場戰鬥。俞蓮舟忽道：“這人看起來确實與其他狗官不同，或許你信的人是對的。”一開始他難免對蒙古官員有成見，也不喜對方對于權位的野心，但從之前的問答中，他看出了對方對清明盛世的渴望。

白鶴鳴輕笑道：“這哪裡說得準呢？他現在還很年輕，等到了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或許他的想法也會變的。懷有此心的隻是此刻的脫脫。”

俞蓮舟反問道：“那你還幫他？”

白鶴鳴道：“他此刻能有這心，我此刻幫他。以後橋歸橋路歸路，他日後怎樣，關我什麼事。你不也是因為信了此刻的他才沒有攔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