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神再次回望,看着她難得的,對着他的坦然的真誠神情,嘴角的弧度慢慢融化進水波裡:“剪輯挺好的,不過素材重複度有點高吧,看久了會覺得有點無聊,可能是因為這樣才會掉粉。”
寂靜再次籠罩。狹窄的倉庫裡聽不到一絲風聲,以至于呼吸聲清晰可聞。壞掉的窗戶已經顯出深紫色的夜光,晝神嗅到女生洗發水的淺淡香氣,微妙距離糅合溫暖暗淡的光線,忽然柔軟覆蓋住快要發黴的記憶。
仿佛花粉症。電車再次叮當駛過。
“哪來這麼多豐富的生活,”津門終于平淡地開了口,“反正最後大部分人都過得單調又乏味,還需要日積月累才能積攢出一點熱情的勇氣。”
晝神沉默下去,在這句坦然無比的回答裡搜尋着什麼,如同湖泊裡的魚陡然瞧見魚餌,猶豫着要不要上鈎。
“你倒也不太像膽小的人。而且既然在做vlog了,不是會考慮到劃分群體的喜好嗎。”
終于還是咬住了魚餌。晝神緩慢地舒出又淺又長的一口氣,等着對方收線。女生飛快地看了他一眼,抑制住再看一眼的心情,把視線扔進沒有光照的角落。
“我膽子小得很。”
津門輕淺而無比沉重地應了一句,語氣迅捷,松開了手裡的線,任憑魚咬着鈎在水波裡沉浮,爾後翻身一躍,悄無聲息潛入水中,仿佛身體融化。
手表指針指向九點,距離被鎖進倉庫已經五個小時。兩個人都知道對班上同學已經沒法指望,坐在破落的椅子上昏昏欲睡。空氣裡發酵沉默,連着幾晚沒睡好的津門的腦袋差點掉到不知道什麼時候靠過來的男生的肩膀上。
晝神恍然嗅到小蒼蘭的氣味,空氣裡緩緩漂浮,溫柔沉靜陷入軟軟懷抱,仿佛有燭光搖曳。腦袋靠到男生寬厚肩膀上幾分鐘後,津門陡然驚醒,睡眼朦胧支棱起來,盯着門看了幾秒。
“把門砸了吧。”
津門站起來,像說出“今晚去吃烏冬面”一樣輕而易舉地說出了這件事,開始在倉庫裡搜尋堅硬的物件。晝神看着她驅散睡意,仿佛做出決定後就天光大亮一般,眼神堅毅起來,絲毫不容晃動。
“要寫檢讨唷。”
他似笑非笑,饒有興趣。女生充耳不聞,隻找到舊木椅,擡起來就往門把上迅猛一砸,哐當巨響看着椅子啷铛碎裂,手裡隻剩一根棍子。然而她依舊對着門把手砰砰砸打幾十下,對着穩固的倉庫門逐漸憤怒起來,仿佛被熱騰的血液控制,堅固的神情慢慢裂開,唯獨獵物無可撼動。
“明明東西那麼破,門還這麼…”
津門斷斷續續地念叨,任由語氣裡的憤怒和壓抑的咆哮炙烤身體。大腦漆黑一片,嗅到酒味彌漫,視線變得狹窄黑暗,恍若失明。她已經完全忘卻另一個人的存在,整個世界隻留下她孤獨一人對抗一扇永遠無法打開的通往新世界的門,化進血液通往不斷揮起的手臂,僵硬機械地凝固了思考。
好像是慣然相處着的,一種不可逆的處境,弱點般暴露展現。而昏黃燈光沒有照亮全部,掩蓋住不可言說的邪惡思緒,形成保護罩。
“好吵啊,津門同學。”
手腕猛然被抓住,宇宙之外的聲音穿越光年,打碎圓形鐘罩,洩露進光線。津門心下一驚,轉過頭盯着晝神半明半暗淺淡微笑着的,如同夜色下潔白花瓣邊緣的臉,徹底從睡意中清醒。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他接過棍子,朝破舊窗戶一指,語氣坦然得仿佛什麼都沒有察覺:“還是再去開一下窗戶吧。”
津門抽了抽鼻子,眼眶發酸。她站到窗戶底下,踮起腳擡高手臂,像溺水的人一般掙紮觸碰到水面,隻摸到了窗棂。她扭過臉去懷疑望向男生,惹得對方撲哧笑出聲,走過去背對着她蹲下,然後穩穩當當背起來,及時抱怨:“好重。”
女生在空中踹了一腳,順利踢到他的大腿。晝神陡然搖晃,假意摔倒,吓得她驚叫猛地用力抱住了他的脖子。男生惡作劇得逞般清朗大笑,被津門啪地一聲捂住了嘴,從頭頂上方惡狠狠警告:“給我閉嘴。”
正在摸索窗戶之際,聽見門邊傳來鑰匙開鎖的聲音。兩個人齊齊驚詫望過去,隻見得晝神的姐姐美乃裡一腳踹開門跳了進來,瞅見他們就慶幸大叫:“啊,在這兒呢。”
“都快十點了還沒回來,發消息也是未讀,我還以為出什麼事了。”
美乃裡看着不知名的女生慢騰騰從自家弟弟背上跳下來,忽然樂呵起來,和門外等着的保安人員打招呼歸還鑰匙。得知是被人不小心關進倉庫之後,美乃裡放肆嘲笑晝神,卻顯而易見地繞過了津門,反而态度溫柔:“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我送你回去。”
将近十點沒有回家,卻也沒有人來找她,稍微一想就能猜到大概。運動系的美乃裡雖然一向大大咧咧,但也不見得粗糙冒昧,不過交談幾句,在得知對方就是自己觀看的vlog作者之後,已然跳起來開朗贊歎,卻不會讓對方尴尬地自來熟地稱呼上了“裡沙”。津門的肚子咕咕叫起來,打破一切拒絕,碎片邊緣融化進美乃裡舒适的熱情裡。
夜色早已酣濃,晚春的暖風拂面,帶來沉靜的花香氣。一起吃了熱騰騰的烏冬面之後,美乃裡驅車先送津門回家。不知道為什麼晝神沒有在副駕駛,反倒是同她一起坐在略顯狹窄的後座,悠然自得地盯着窗外飛馳而過的明亮路燈,在視網膜上投出光線殘影。
有溫暖的光線碎斑如同午後篩過枝桠的陽光掉落在她手背上。津門翻過手,看着光斑在手心晃動,握起拳頭又浮起來,依舊是遙不可及的無法觸碰牢牢掌控的明亮。
美乃裡從前視鏡悄悄瞧了幾眼後座的兩個人,都未發一言,偶爾齊刷刷扭過臉去視線相撞,兩條直線交叉摩擦,甚至沒有濺出火星,反而像是水波漣漪一圈圈泛開,平淡地消失了褶皺,又各自轉回視線繼續看窗外。
抵達津門隻租住了一個房間的住宅,晝神雲淡風輕地道别,仿佛把今晚發生的事都一筆勾銷。女生關上車門,走出幾步又回頭望了幾眼,猛然發覺荒蕪平原上冒出來的戀戀不舍的新芽,怔了怔,迅速伸出手去掐斷。
“你在看什麼呢?”
美乃裡又從前視鏡瞥了自家弟弟一眼,看他的視線筆直向後,一直到車子拐彎才收回來。
“那邊有棵栀子樹,看起來快開花了。”
晝神不動聲色。
“是在看花還是在看人?”
美乃裡嘲笑他。
“都在看。”
晝神臉色坦然,毫不掩飾,語氣稀松平常得仿佛在說“明天早上也吃烏冬面吧”。
“喜歡上裡沙了?”
一家姐弟都直截了當。
“不喜歡。”
回答得斬釘截鐵,不容人質疑。
昏暗路燈下的潔白花樹重重疊影,純白花瓣邊緣泛出晶瑩微光,宛如露珠碎片,吸納光線,逐漸隐進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