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來到了永和三十三年的臘月三十。
何處扁舟一葉,驚起一池春夢。卻又逢時,恰是除夕月中。此刻,春序正中,草木萌青,華燈初上。街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人群熙攘,紅妝盛豔的佳麗們騎馬遊行,商賈雲集,熱鬧繁華,販夫走卒,絡繹不絕。
禦街上箫鼓沸騰,明燈錯落,街兩側河流深處映射出璀璨的光芒,歡聲笑語流溢于千門萬戶,迤逦的樓台上歌舞不斷,麗人們秀足蓮步,揚起陣陣脂香彌漫的微塵。
驸馬府并未有這麼熱鬧。隻有紅燈籠高高挂在驸馬府各個房屋頂上發出幽幽的燭光。
按照大梁慣例,除夕之夜皇帝會在皇宮設宴,邀皇天貴胄和臣子進宮同樂。蕭雲湛本要帶上宋今纾一同進宮,宋今纾隻說累了不願走動。于是他并未多問就自己進宮去了。
月明星稀,宋今纾現下并未在屋内,而是和鐘靈毓秀一起在後院。
鐘靈和毓秀随着宋今纾一起蹲在火盆旁,看着火苗越蹿越高,猙獰着地不斷吞噬宋今纾扔進去的紙錢。
“母親,已經十六年了。希望您在那邊過得幸福安康,不再任人欺淩,含恨而終。”
宋今纾哽咽着,繼續朝火盆裡扔着紙錢。她從五歲起就有了祭拜母親的習慣,現在也不曾改。夜色朦胧,火光照亮了她的臉龐,清晰可見眼底的淚花。大風揚積雪擊面,旺盛的火苗也被吹得搖搖晃晃。
“公主,主子定能感知到您的心意。今兒還是您的生辰,莫要太傷心了。主子知道了也會難過的。”毓秀擦着眼淚道。
“我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宋今纾沒有回頭,隻是盯着不斷燃燒的火苗。
“是。”鐘靈和毓秀朝宋今纾福了福身,一前一後退下了。
那廂蕭雲湛在宮宴上應付得有些招架不住,又不想再繼續和那些大臣互相吹捧,所以并沒有坐多久便提前告辭離開了。
剛踏進庭院,迎接他的不是往常一般上前問他有沒有吩咐的侍衛,而是後院升起的煙霧。
他心下一驚,以為走水了,于是擡腳快步走向後院。
但等走到後院,看到眼前的景象,他不由得怔住了。
宋今纾蹲在火光前,隻離自己十幾步遠,但是背對着自己,身形有些看不真切。身上的衣裙本就寬大,此刻因着宋今纾蹲下的原因,遠遠看上去就像整個人被包裹在了裡面。
“母親,您且放心吧。兩個多月前父皇已将我許配給了新科狀元,他叫蕭雲湛,現在已經是禁衛軍副都尉了。他和女兒相敬如賓,能得良人如此,亦是女兒的幸事。您就在那邊好好的。”
蕭雲湛愣住,當下明白了她在做什麼。心中湧起一股不明的情緒。
厚厚的積雪掩蓋了腳步聲,蕭雲湛已經站在了離宋今纾兩步遠的地方。
宋今纾察覺到有人來了,隻以為是鐘靈和毓秀,“你們方才不是走了,怎得又回來了?”
沒有人答話。
宋今纾狐疑地轉過頭,蕭雲湛就這麼出現在自己面前。高大的男人投下一片陰影,将宋今纾籠罩得嚴嚴實實。
他今日沒有穿玄色衣袍,而是隆重的朝服。手半擡起,手臂上面搭了一件青色的大襖。火光映照在他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緒。
“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宋今纾立馬站起身來,十分局促,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身後的景象。
“自然是聽到我名字的時候。”蕭雲湛低笑了一聲,上前就把手上那件襖子披在了宋今纾身上,還替她攏了攏衣領。
宋今纾的臉瞬間漲紅,按他這麼說,那自己後面那些話都被聽去了……
“我幼時亦失去至親,明白你的思念。”蕭雲湛整理好宋今纾的衣服,吩咐身後的仆從收拾好物什,攬着宋今纾往屋裡走。
宋今纾有些黯然,之前他從未對自己提過自己的家人。既然大家都是傷心人,宋今纾也頗有些同病相憐之感。
“抱歉。”宋今纾低着頭,聲音很低。
“無妨,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
隻是斯人已逝,再也回不來了。
“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绮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蕭雲湛坐在桌邊慢慢喝着剛剛宋今纾讓人端來的醒酒湯,望着窗外的夜空,嘴裡念叨着詩。
“除夕之夜,萬家同樂。為何是今日祭拜?”蕭雲湛回過頭問對面坐着的宋今纾。
“十六年前的今天,母親就是在這樣的夜晚生下了我。還沒來得及看我一眼就被打死了,屍體被丢在了亂葬崗。”宋今纾淡淡開口,似乎是在說今日天氣不錯,悲傷的往事好像不能讓她的情緒起一絲波動。
蕭雲湛愣了一瞬,放了手中的湯碗。剛要開口,宋今纾看着他,想了想他方才念的詩,又繼續說:
“階馥舒梅素,盤花卷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說完又把頭低下,直直盯着桌子上自己的手。
“是啊,多好的除夕夜。是我的父皇與天同樂之時,是大家幸福團圓之日。誰又知道母親一個人縮在寒冷的宮殿一角,就算冷得全身幾近僵硬也無人問津。就這麼硬生生挺過去了那個夜晚,隻為了生下我。”宋今纾又擡頭,對上蕭雲湛略有些驚訝的目光。
“你知道嗎?她當時生下我之後又遇到了歹人,差點死于非命。我也差點死在那場意外中。若不是護衛及時來到,恐怕……既然母親那樣拼死拼活生下我,定是希望我好好活着,憑着這點微弱的希冀,我才熬了一年又一年,活到了現在。”
宋今纾沒有再說話,隻是眼神越來越黯淡,而後又轉過頭看向窗外。
“算了,什麼死啊活的,今天這日子說這些不吉利。”宋今纾又補了一句。
“不好意思啊,我方才說了這麼多,影響你心情了。你本來可以過一個開開心心的年。”
“你是公主,想說就說。你說,我便聽着,談什麼心情。”
“我隻是覺得,我這樣好似在用自己的經曆換求别人可憐似的。其實我倒沒有這樣的意思,苦難并非是用來交易什麼的籌碼,我隻是想說而已。十六年了,這還是我第一次說這些。”
蕭雲湛看了她良久,伴着略微有些昏暗的燭光,神情看得并不十分真切。
“說出來就是博同情麼?那世界上不多了許多啞巴,什麼都三緘其口,好生無趣。”蕭雲湛漫不經心說着,也沒注意宋今纾的神色。
“生辰快樂。如果你的母親還在世,想必她也會如此祝你。”
宋今纾回過頭看他,臉上浮現出點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