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經無意間看過一份幾年前的調查報告,記錄的是一起自殺事件。
一位英語講師在得知男朋友車禍身亡後,第二天就在家裡上吊自盡了。而趕來認領遺體的死者父母,也在途中遭遇了車禍,最終雙雙離世。
在他看過的無數調查報告中,這絕不算是什麼手法或者調查方式令人印象深刻的案子。他之所以一直記得,是因為報告中提到的那位車禍身亡的男朋友,名叫伊達航。
他記得當他獨自看完那份調查報告時,心底曾閃過一個念頭。
如果那兩個人從未在一起,如果他們就隻是普通的朋友,那麼......
耳邊模糊地響起了人們的交談聲。聲音起初很微弱,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漸漸地,随着意識的恢複,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那是風見和誰在交談。
降谷零微微睜開眼睛,刺眼的白熾燈光線讓他不自覺地皺緊了眉頭。消毒水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告訴他此刻他正身處醫院。
“啊,醒了。”是一個從沒聽過的聲音。
接着,他感覺到有幾個人圍了上來,紛紛叫着“管理官!”
降谷零努力睜開雙眼,适應着這刺眼的燈光,問:“現在幾點了?”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沙啞,揉了揉還有些暈乎乎的腦袋,試圖坐起身來,掀開身上的被子。這一動,渾身上下都在隐隐作痛,這種感覺讓他想起上次受傷,那好像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吧?
是嗎?原來距離自己上一次直面那種危險的狀況,都已經過去兩年了。
不知為何,居然有點懷念的感覺。
“你給我躺回去!”那個沒聽過的聲音說,是一個叉着腰站在床邊的醫生,語氣裡帶着幾分嚴厲。
“是啊,管理官,你先好好休息吧。”他這才看清,圍在他身邊的有風見、玉城,還有比嘉。他們一個個都是一副想伸手把他按回病床上,卻又誰都不敢真的動手的樣子。
“現在已經晚上7點了,管理官。距離跟基地約好的時間已經過了4個小時,我已經跟基地溝通過,說等您出院後再重新安排了。”風見還是最清楚怎麼說才能讓他安心休息。
“是嗎?那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他坐回到病床上。
“你這是走大運啦!翻車翻成這樣,換做别人,少說也得斷幾根骨頭。現在居然隻是輕微腦震蕩和一些挫傷。簡直是匪夷所思呢!但是因為挫傷的地方比較多,處理傷口也需要時間,還得檢查觀察一下看還有沒有别的内傷或者後遺症,怎麼也得一個禮拜吧!”醫生陰陽怪氣地說,似乎很看不得像他這樣一醒來就要起身的病人。
“怎麼聽上去好像很遺憾我沒有受重傷呢......”他無奈地笑着吐槽,這時他才覺得從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愈發強烈了,大概是剛才動作太急的緣故。
他說:“醫生,我最多隻能在這裡住三天,你要在三天之内處理好這些傷口。”
這話一出口,醫生氣得胡子都快翹起來了。
風見他們似乎是想勸說點什麼,他擡手制止,說:“三天已經是極限,我不能再等了,目前基地還沒想到對策,這是我們解決案件的最佳時機。如果不抓緊時間,後面指不定還會有什麼變故。”
醫生還想發火,玉城和比嘉反應快,趕忙一左一右,架着醫生往病房外走。
“那麼,在這幾個小時裡,你們有查到點什麼嗎?”
降谷零靠在調高角度的病床上,邊調整着姿勢邊問,可不管怎麼挪,都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風見歎了口氣,看樣子是放棄勸他休息了,開始彙報:“組織對策組已經确認過了,那些人都是羽村組的成員。他們收到消息,說您去基地談完後,羽村恭平就會被當成替罪羊送過去。他們的計劃是阻止您前往基地,要是您路上出點意外,這案子就會轉由清澤本部長接管。到時候,本部長肯定會全力保住羽村恭平。”
降谷零嘲諷地一笑,說:“這麼想倒也不全錯。”
“這些消息是從羽村恭平的一個舊手機發出來的,聽說那手機都好幾年沒用了。我們去試探了一下羽村,他記得有這個手機,卻對我們這時提起它顯得一頭霧水。科搜研正順着發信地址追蹤手機位置......您從車上打電話給我時,平良警官和比嘉警官也在場。他們知道情況後,想辦法把本部長‘留’在縣警本部了。”
沒錯,今天他久違地陷入了一場危險的追逐之中。
那時,車廂内的玻璃碎片四處飛濺,不知名的配件橫沖直撞,他一邊躲避那些緻命的撞擊,一邊急切地向風見傳達着正在發生的事。
在飛速後退且模糊不清的道路中,他瞪大了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逃生的可能。可他心裡明白,前方是一條近十公裡長直直通往基地的路,猶如一條死胡同,根本沒有可供逃生的岔道。
所以......
他瞄了一眼後視鏡中即将貼上來的車,心裡明白甩掉他們幾乎不可能了,隻能主動出擊。
耳邊仿佛響起了那個帶着哭腔的聲音:“你是準備追着他一路開到北海道嗎?????”
“呵......”他下意識地快速瞥了一眼副駕駛座,腦海中浮現出她同時看着手機和筆記本屏幕的身影。
如果是她的話,一定也會選擇主動出擊吧?她骨子裡就帶着那種對掌控局面的強烈渴望,這種執着幾乎成了她的本能。
他猛地踩下刹車,方向盤在手中迅速轉動,腎上腺素在體内飙升。在他的操控下,這輛車如同一條靈蛇,在公路上劃出一道弧線。他不再想着逃跑了,而是開始把追上來的車逐一撞到翻落到兩邊的田地上。他狠狠地撞擊着每一輛車,巨大的聲響和四濺的火花伴随着車身的劇烈晃動。每一次撞擊都讓他感到一種原始的快感,仿佛在釋放着内心的憤懑。當他終于撞翻最後一輛車時,自己的車也因慣性失控,刹車不及,沖出護欄,重重地摔落在田地裡。
他艱難地從那輛底朝天的車裡爬出來,直到爬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他才趴在那裡,劇烈地喘息着。泥土、青草和汽油的濃烈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他感到渾身疼痛。
“在這裡!”
沒過多久,他就聽到有人呼喊。
意識逐漸模糊,他隐約感覺到自己被擡上了擔架,周圍的人影忙碌而模糊,有人在喊着什麼,有人在跑動着,但他已經無力去分辨。
腦海中一片混亂,幾個聲音交替響起。
“Zero!”
“降谷!”
“降谷醬!”
“降谷!”
他知道那是舊日好友的聲音。
每一次死裡逃生後,他總會想起他們。
如果就這樣離開了,等到再見面時,他就可以昂首挺胸地對他們說,他沒有輸,沒有輸給他們。他用自己的這條性命保護了這個國家,就像他們一樣......
“叮叮叮叮——”
耳邊響起了收到信息的聲音,把他從混亂的夢境中拉了回來。
他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漆黑、寂靜無聲的病房。
對了,他被送到醫院裡了。看來風見彙報完後又來了一遍,把修好的手機放到了他的床頭櫃上。現在那手機屏幕正亮着微弱的光,在等待着他的觸碰。
“叮叮叮叮——”
信息提示音又響起。這是他給雨宮設的專屬提示音。
解鎖手機後,他就看到了她的信息。
她說,穿過幽暗的長長的隧道後,眼前豁然開朗,看到陽光灑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那風景令人驚豔。她忍不住在路邊休息帶停下來,下車認真地看看這瑰麗的景色。
她說,到達酒店後馬上洗了個澡,躺到軟綿綿的床上睡了午覺,開了幾個小時的車後睡得特别踏實,身心都像是躺在雲朵上一樣。
她說,等她睡醒後,酒店的餐廳都已經關門了,她帶着淺海去了海邊的燒烤檔吃夜宵,海浪的聲音很大,烤鱿魚的香味令人心情舒暢。
看着她的信息,他的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仿佛直到這一刻,他才從下午那場危險的追逐中真正解脫出來,緊張和不安被一點點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違的平和與放松。
除了一連串的信息以外,她還發來了一堆照片。有她提到的那片波光粼粼的大海,有從酒店陽台上拍的郁郁蔥蔥的樹林,還有烤得恰到好處的鱿魚,香氣似乎透過屏幕都能聞到。而最多的照片是夜幕下洶湧的海,光看着似乎就能聽到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看來她是真的很喜歡看海浪翻騰的樣子。
看着這些照片,他覺得自己就好像被她帶着,也一同踏上了這場旅途,感受着她所經曆的一切。
“你一定要多看看啊,要仔細地,好好地看看,這個被你保護着的國家!”
他想起一起看日落的那天,她對他說過的話。
回複完雨宮的信息,他就放下手機打開了風見給他帶來的筆記本。
想要伸個懶腰,卻因為疼痛而拉伸不下去,隻好作罷。
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一堆郵件接踵而至,他馬上就恢複到專注的工作狀态。
雖然也想聽她的話,去好好地看看,但他還沒有那種能松懈下來的資格呢......
第二天,風見代替降谷零主持了搜查會議。會議結束後,幾個下屬一起走進了他的病房。原本被陽光灑滿的病房,因一群神情嚴肅的警察的到來,平添了幾分凝重。空氣中,原本該有的溫馨與甯靜被一種緊張而壓抑的氣氛所取代,連窗外的陽光也變得黯淡無光,與這明亮的病房格格不入。
玉城一邊吃着大家送來慰問的西瓜,一邊說:“羽村那個舊手機我們找到了。發信地是本部長的兒子清澤正則所在的高中附近。我讓學校提供了監控,在與發信時間接近的時段裡,看到清澤正則逃課去了天台,像是在發信息給誰......”
平良接過話茬,說:“我們找那小子’聊‘了幾句,他就招了。說是本部長讓他這麼幹的。那個舊手機本來被本部長放在家裡,本部長讓他把手機拿到近郊去發這些信息,發完後把手機扔掉......那小子沒覺得是什麼大事,就随便跑到天台去發了。事後也沒有把手機扔掉,說是準備獎勵給哪個跟班......”
正吃着西瓜的玉城又插了一句:“特地跑到近郊,發完就扔手機?看來是知道事後會有人追蹤信号呢。”
比嘉說:“昨天收到聯絡後,我們想辦法把本部長‘留’在了縣警本部。可直到現在,他都隻是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沒有采取任何行動。而我們......雖說試探過,但當然不敢直接闖進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降谷零這個在場唯一比本部長職階要高的人身上。
雖然不是第一次被衆人的目光聚焦,以往開調查會議時,盯着他看的人還更多。但不知為何,降谷零看着眼前的三人感到了莫名的違和。
在那場追逐發生還不到一天後,他們就迅速地像這樣把所有的前因後果擺到了他的面前,似乎在急切地推動着什麼事情。
“我明白了,我來想辦法。”降谷零不動聲色地将心中的疑慮藏起,換了個話題,讓他們繼續彙報其他事。
三人彙報完後就離開了,隻剩下風見還留在病房裡。
風見接着彙報:“管理官讓我調查的Bar Spade的兼職調酒師黑井和行,本職是東京大手建築公司戶田建設的工程師,就是負責挖掘南海遺骨的土壤用于填海造陸的那家公司。他每周五都會飛來沖繩,利用周末兩天跟進工程進度,晚上則在Bar Spade兼職調酒。這兩天他人在東京,我已經讓東京的同事偷偷收集了他的一些頭發等DNA樣本寄過來,今天就能交給上原法醫做比對。”
降谷零說:“好,一有結果馬上通知我。”他思索了幾秒後接着說:“還有,清澤本部長那邊不能全交給他們三個人,你也要設法介入其中,至少得讓他們知道這件事我一直在關注着。”
“明白。”風見點了點頭。
雖然他知道羽村恭平和本部長關系密切,彼此掌握着對方不少秘密,但他實在難以相信本部長會為了羽村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甚至不惜動用自己的兒子來實施這次行動。盡管他們父子在表面上已經斷絕了關系,但本部長明明有更多更合适的人選可以選擇,為什麼偏偏選了一個與自己直接相關的人呢?本部長雖然不算特别聰明,但在這種重大行動上,按理說應該會更加小心謹慎才對。他越想越覺得其中必有蹊跷,于是決定等出院後,就去見本部長當面問個清楚。
“管理官,上原法醫已經對比過了,黑井和行的DNA和世山汐裡保存在醫院的犯人的DNA完全一緻!”
住院的第二個晚上,風見傳來了這一消息。
“太好了!馬上安排人手把他監視起來!”他立刻回複道。
雖然這種偷偷采集的證據不能用來日後定罪,但至少能明确事件最初的犯人,也能确保犯人在他們的視線範圍之内。
接下來,他還是需要接觸到最後的那個美軍。此人不僅是聽聞黑井和行吹噓犯罪經曆的證人,更極有可能是殺害栗花乙葵的兇手。
“叮叮叮叮——”
雨宮專屬的信息提示音突然響起,打破了病房内的寂靜。他緩緩将目光投向亮起來的手機屏幕。
這個涉及多方勢力、複雜又敏感的案件,似乎終于快要水落石出了。然而,他的心中卻沒有絲毫即将勝利的喜悅,反而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
雨宮說她來沖繩,隻是為了調查栗花乙葵的死。
所以這不就意味着,她馬上就要回新西蘭了嗎......
“叮叮叮叮——”
那聲音再次響起,仿佛在催促着他趕緊接受這個現實。
回想起他們确定關系的那個夜晚,兩人曾讨論過她會回新西蘭這件事。
那時的他,幾乎沒有半點猶豫就接受了。因為心底有個聲音在不斷告誡他,絕不能成為束縛她的那個人。他深知她對掌控自身命運的執着,所以他不願、也不敢對她的人生選擇有任何幹涉。他也是這麼對她說的,說自己無權也無意幹涉,隻希望她能選擇自己想走的路。
他知道他理應這麼做,事情本該如此,他無比地清楚。
可是......
他解鎖了手機,在這間隻有他一人的寂靜無聲的病房裡,認真地一條一條看着她發來的信息。
她是真的......馬上就要離開他,回到那個他無法觸及的國度去了啊......
而且......
“說不定我哪天就找到了想要做的事了,就不會再呆在新西蘭了,會動身去往别的地方......”
或許将來的某一天,她還會奔赴離他更加遙遠的地方。
明明好不容易才能重新見面,好不容易才能走到确定了關系這一步......
也許是在一起的這幾天讓他覺得太過幸福,事到如今他才驚覺,自己其實根本無法接受她即将離開的事實。
可是為什麼呢?
這麼些年來,他明明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漫長而危險的卧底任務,那些在黑暗中獨自徘徊的日子,那些與危險擦肩而過的瞬間,他也一個人走過來了。這兩年在東京,深陷各種勾心鬥角、讓人渾身不舒服的派系鬥争,他也一直能獨自應對,從未退縮。
即便隻有自己一個,他也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雖然因為工作的原因作息有點混亂,但他一直努力地平衡着飲食,注重營養的攝入,再忙碌也會抽空去鍛煉,讓自己時刻保持最佳狀态。工作上,他更是幾乎從未出過任何差錯,每一項任務都完成得近乎完美。
明明一個人都像這樣好好地走過了這麼多年,為什麼現在,僅僅是想到又要變回一個人,就讓他覺得無法接受了呢?
看着屏幕上的對話框,他知道她在等着他的回複。他也很想告訴她這種心情,可是......
說不出口呢。
當初那麼幹脆地答應不幹涉她,現在卻又讓她知道,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她離開......
這麼做除了給她徒增煩惱,根本于事無補......
“醫生說,等下午的檢查結束了,就可以出院了,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