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又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
會毫不猶豫地再次逃離吧......
他握緊了手機,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這樣就好。
這樣就好啊。
至少他還能知道她的所在。
等到電量用盡,那個紅點徹底消失,那麼她就算是完全從他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這輩子經曆過太多的告别,将來大概還會有更多在等着他。
雨宮也隻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一回到公安部,風見馬上迎了上來,焦急地說:“降谷先生您怎麼才回來!授勳儀式馬上要開始了!”
“我知道,這不是沒遲到嗎?”他淡淡地回應,對着鏡子最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
“唉,也就您能這麼悠哉了,其他人可都激動得早早地去現場等着了!”風見無奈地說。
“嗯,那我們也走吧。”他沒理會風見的唠叨,正了正領帶,推門朝着禮堂走去。
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因為這份無疾而終的感情而消沉下去了,新的戰鬥很快就要開始,他必須趕緊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準備迎接接下來的挑戰。
兩年後。
沖繩警察本部。
“這就是全部的資料嗎?”降谷零看着堆在面前的幾大摞文件語氣平淡地說。
“是的,這個案子時間跨度比較長,涉及到的人員很多,還牽涉到美軍基地,所以資料有點多......”站在他面前的清澤本部長雖然表面上保持着恭敬,但話語中卻難掩挑釁。
他早就習慣了别人這種态度了,頭也沒擡地說:“明白了。今晚我會把這些資料看完,明天一早召開搜查會議,安排具體的部署。對了,本部的人員資料也給我一份,我需要根據每個人的特長分配合适的任務。”
“還......還要更多資料?”本部長驚訝地問。
他這才從文件堆裡擡起頭來,盯着那位看上去比他年長很多的本部長盯了好幾秒,直到對方在他的嚴厲注視下表露出一點局促,才緩慢開口說:“沒錯,我想盡快掌握這個案子的全貌。每耽擱一刻,出現新的受害者的風險就又增加一分,已經不能再拖了。所以請務必全力配合我的工作,清澤本部長。”
其實他想表達的是,正是因為沖繩本部之前的調查不力,才使得案件發展到了現在這般棘手的地步。
看清澤本部長臉上的表情,他應該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也明顯地很不服氣,一臉憤懑地憋出了一句:“.....是,降谷管理官。”
清澤出去了後,他看着眼前那堆小山似的文件揉了揉太陽穴。
看來今天晚上又得通宵了。
窗外響起了一陣飛機的轟鳴聲,他瞥了一眼,隻見一架美軍的偵察機掠過天際,大概是在執行日常巡查任務。
對于他國的偵察機在自己頭頂飛過這種事,這個島上的所有人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就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沖繩嗎。
“沖繩啊.....是塊硬骨頭呢。”
他回想起出發前一天晚上,他跟黑田參事官一起去喝酒,跟參事官說起這次任務時,參事官曾這麼說過。
“是因為有美軍基地的原因嗎?”他問。
“是啊......那個一遇到美軍相關事務就非得插手的美軍基地,還有那個一碰到美軍的事就抱怨說處處掣肘總想推诿責任的縣警,以及那個在需要協調時隻會指責自己人、對外卻唯唯諾諾的國際部......哈哈哈,真是處處都得碰壁啊,降谷管理官!”
“唉,不然怎麼會丢給我呢。”他無奈地苦笑。
作為最年輕的管理官,而且還有望成為最年輕警視正的他,每次丢到他手上的都是這種燙手山芋。他早就習慣了這種壓力了。
“倒也不用這樣,對别人來說可能是個大麻煩,但對你來說或許反而遊刃有餘呢。畢竟那麼長時間的卧底任務你都能出色完成,像那樣圓滑地多方周旋是你擅長的領域吧?”
“哈哈,您就别取笑我了。”他端起酒杯輕抿一口。
“但我還聽說,這次的死者,是一個外國人?”黑田參事官的表情也嚴肅了起來。
“沒錯,雖然是日裔,但國籍卻是新西蘭......這才是最令人頭疼的地方,大使館已經安排了親屬過來了。”他邊說邊揉着緊皺的眉心:“我們日本警察,想逮捕美軍幾乎是做不到的,連請人家來配合調查都得畢恭畢敬。但是呢,案件發生在日本領土内,新西蘭大使館也不會向美軍問責,隻會要求日本警察給他們交代......”
“哈哈哈哈!加油吧管理官,如果需要幫助,一定要聯系我。”黑田說着猛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把他嗆得咳了幾聲。
“管理官,您先休息一會吧。”風見推門進來,把他的思緒從幾天前的酒館拉回到現在。
“謝謝。”他接過風見遞過來的宵夜,倚靠在椅背上,決定暫時放松一下。
風見掃了一眼被他分類整理好的文件,說:“您是已經看完了嗎?”風見很清楚這位管理官工作起來的效率有多驚人。
他咬了一口飯團,含糊地邊嚼邊說:“嗯,大概是看完了。”
“那明天的搜查會議,您想好要如何部署了嗎?”風見也咬了一口手中的飯團。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将口中的飯團咽下,又快速吃完剩下的,然後輕輕歎了口氣,說:“讓我再想想。”
如果說一線警察的職責是查明真相,那麼管理官的任務則是為一線警察鋪平道路、創造機會,确保他們能夠順利查明真相。盡管他早已為這一轉變做好了準備,但長期在組織内部卧底,直面罪犯的經曆,讓他在适應管理官這一新職位時,還是花費了不少時間。
在過去的兩年中,身為管理官的他已不需要再親自跟蹤嫌疑人,也不需要再在街頭飙車上演緊張刺激的追逐戲碼,甚至很多時候,他都無需親臨犯罪現場。大部分時間他都是被派往各個縣的搜查本部中坐鎮指揮,負責調度和協調警察們的工作。他需要根據一線警察們搜集到的線索,綜合分析,構建案件的全貌,然後在恰當的時機,制定出周密的逮捕方案。
那輛曾經陪着他出生入死的RX-7,已經很少有機會離開他家的車庫了。
雖然人人都羨慕他年紀輕輕就坐上了這個位置,但他卻更懷念過去作為一線警察的日子。
那時候的他,隻需要盯緊眼中的目标查明真相就行了。盡管這樣的生活充滿了不确定性,甚至随時可能危及生命,但至少一切都是那麼的直接和明确。
而如今他卻不得不時刻保持警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密切關注警察廳内部錯綜複雜的人際關系和派系鬥争,一舉一動都得反複權衡,避免無意中冒犯了那些不可得罪的人物,從而給自己未來的工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黑田參事官說像那樣圓滑地多方周旋是他擅長的領域,但事實上,他内心對那些不得不圓滑周旋的時刻感到十分厭惡。明明應該合力查明真相的,但偏偏就有人會先考慮這樣是否有利于自己的派系,如果出意外了将由誰來背這個黑鍋,這樣會不會給自己的履曆抹黑,這樣會不會得罪哪位大人物等等。讓他不得不把本該用來追查真相的時間和精力,浪費在這種多方協調之中。
有時候,他真的甯願回到過去,去面對那些罪犯。至少在與罪犯的鬥争中,正義與邪惡的界限是清晰的,而在這裡,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
他能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漸漸地發生着變化。
當那些滿臉胡茬、疲憊不堪的警察們,連續作戰後終于抓到真兇,激動地跑來向他彙報時,他心中那份對勝利的興奮是真的。
在那些大人物們的酒局上,他不得不聽着他們的自吹自擂,還要不着痕迹地奉承他們,那種厭惡與無奈的情緒也是真的。
當案件告破,搜查本部解散之際,那些曾經因為他年輕而輕視他的刑警們,一個個站起身來,向他深深鞠躬表達敬意。那一刻,他心裡那因為得到認可而湧起的感動是真的。
當他站在鏡子前,有時他會心生恐懼。他明白,為了守護這個國家,他需要更高的地位和權力。隻有站在頂峰,他才能貫徹自己的信念。但他也害怕,在這麼下去自己會不會逐漸變成跟高層的那些人那樣,将個人地位和仕途看得比國家安全還重的人。他擔心自己會不會變得像他們一樣,在做出重要決策時,總是先權衡利弊,最後才考慮如何迅速查明真相。
他的心中積壓了太多的東西,也許有一天會如洪水般沖破堤壩。但當他站在老朋友的墓碑前,想要傾訴一二時卻又總是無言以對。在晴朗的日子裡,他會坐在地上,陪他們喝一杯。在風雨交加時,他會撐着傘,直到電話鈴聲響起,催促他返回工作,他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斜靠在辦公椅上,而風見則是抱着雙臂坐在門邊的沙發上睡得正香。
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快晚上9點了。
他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今早的搜查會議開了整整一個上午。會議過後他胡亂吃了點東西,就又一頭紮進文件堆裡。
不知何時竟睡着了,而風見也沒有叫醒他。
他明白這個部下是希望他能多休息一會。
好吧,那下次還是盡量不要通宵吧。
他心裡這麼想着,解鎖了手機,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個他每天都會凝視好幾遍的app上。
當年東城說過,那個人身上的GPS發信器電量有限,但隻要他不點開這個app,就一直不會耗電。他原以為自己會慢慢适應她的離去,接受她從自己的生活中逐漸消失的現實。然而,随着時間的流逝,他發現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克制着,很少去打開那個app。他心裡明白,隻要不去觸碰,那個紅點就會一直在那裡,象征着他與她之間那脆弱的聯系也會一直存在。
為什麼呢?明明早就習慣了告别,這一次卻是遲遲不肯放手。
沒想到一拖就拖了兩年。
也許他就是害怕吧。害怕有一天,當他打開這個app時,屏幕上隻剩下一個孤獨的地球模型,那個顯示着她位置的紅點已經消失不見。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知道這兩年雨宮應該過得不錯。
有一次他看到她去了澳大利亞的阿德萊德,幾天後她的定位出現在艾麗斯泉,又過了幾天變成了達爾文。那是橫穿澳大利亞的經典自駕路線中部探險者之路。
還有一次他看到她去了智利複活節島,幾天後又去了瓦爾帕萊索。
這些地方都是有名的旅遊地,她似乎一直在南半球到處探索。
那個曾經把自己關在東京四處布局的Calvados,現在就像是脫籠的小鳥,享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與快樂。
這樣就好。至少知道她現在是快樂的。
心裡這麼想着,久違地點開了那個app.
嗯?
隻見畫面中那個地球模型轉到了沖繩,然後逐步放大,最後那個紅點出現在沖繩洲際酒店。
怎麼會這樣?壞掉了嗎?
不,等等......東城曾經說過,當他們的距離越近,這個app的定位會越精确。當他們在同一城市時,他就能看到她在哪棟建築裡。
所以,雨宮她就在.......沖繩?
他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此刻的心情。這漫長的兩年,每天都像是淩遲一樣擔心着那個紅點會消失不見。而如今,她竟然就在離他那麼近的地方。
有一種馬上要去見她的沖動,這份沖動幾乎要把他吞噬。與這份沖動同樣強烈的,是他的擔憂。他還是擔心她見到他後,又會馬上選擇逃離。
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後,他決定總之先确認雨宮是不是真的在洲際酒店。
于是他打開電腦,入侵了酒店的管理系統。
這對他來說曾經是輕車熟路,但這兩年來這些信息都是由别人提供給他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像這樣親自去調查了。
看着電腦屏幕上代碼的快速滾動,心裡久違地感受到了過去曾經習以為常的緊張感,就像是回到了那段卧底的日子那樣。
很快,他就看到了雨宮千昭登記入住酒店最豪華的總統套房的那條記錄。
這居然是真的?
她居然真的......回到日本來了?
雖然屏幕上就顯示着她的入住記錄,但他依然覺得難以置信。
他看了一眼依然熟睡中的風見。
打定主意地握了握拳,蹑手蹑腳地離開了辦公室。
如果不去确認一下,接下來的時間他恐怕根本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而且,她都已經來到這麼近了,卻不去見她的話,說不定今後真的再也.......
在打車前往洲際酒店時,他腦海裡還是十分混亂。雨宮為什麼會突然來沖繩?她是以什麼樣的身份來這裡的?看剛才的入住記錄,她是獨自一人入住那個幾乎占了一半樓層的總統套房。是真的一個人來的嗎?現在他還是初到沖繩的,專門負責那個複雜案子的管理官,以這種身份去見那樣的雨宮是否合适?曾經能算盡人心還跟FIXER有瓜葛的雨宮,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能透過app看到她的定位,故意引他過來?現在那個總統套房裡,說不定已經設好了陷阱?
隻是這所有的猜疑與顧慮,在他走出車門站到那棟燈火輝煌的酒店前面時全都消失殆盡。
腦子裡隻剩一個念頭:要去見她。
于是,就像很久之前的無數次那樣,他潛入到酒店工作人員休息室,偷偷地換上了清潔人員的衣服。乘坐工作人員專用電梯去到27層。
沒有收到房客的要求,他是不能直接去到總統套房的,走廊裡專門負責套房服務的服務員會攔下他先跟房客确認。
于是他隻能通過27層的陽台,順着排水管道爬上28層。
雖然是冒着生命危險的行動,但這種久違的緊張感卻意外地帶來了一種解脫。就像是回到了兩年前,就好像他還是......波本。
那時的他不需要應付那些官僚之間的爾虞我詐,不需要在複雜而無謂派系鬥争中艱難前行。他隻需要專注于任務,心無旁骛。現在,這種單純的專注竟也變得如此珍貴。
當他解開陽台玻璃門的門鎖時,烏雲也散開了,清冷的月光悄悄地爬進了那個卧室,像是在指引着他前進一樣。
再擡眼時那個他所期待着的身影就出現在房門前,手裡還舉着槍。
他認出那是雨宮的Glock 42。兩年前她也是用這把槍指着他。
雖然他的心已經跳到快要躍出胸腔,但想起之前那種被失望與期待反複折磨的痛楚,他還是得先确認一下。
他上前按下了她手裡的槍,竭力掩飾着内心的激動,輕喚她的名字:“小昭?”
眼前人本來還被他的突然靠近吓得面無血色,聽到這個名字後馬上又露出了那種像是小貓炸毛一樣的氣鼓鼓的表情,肩膀微縮,眉頭委屈地皺了起來,說了兩聲:“你、你......”
“哈......哈哈哈!”他不由得笑了。
是真的雨宮千昭,真的是她。
那一瞬間,過去所有的失望和痛楚都盡數消散。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她轉過身去背對着他走向屋内,邊走邊微微低下頭,把臉埋在雙手間,好像又哭了。
雨宮還是這樣,還是會毫不避諱地在别人面前哭,一點都不會因為這是軟弱的象征而感到羞愧。
他也跟着她走進那個豪華的套房,這才開始打量起她來。
她本來及腰的長發剪到剛剛過肩,看上去似乎染過其他顔色又重新染黑。身形不像兩年前那麼瘦削,看上去結實了不少。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什麼品牌但一看就很貴的吊帶睡裙,米白色,後背開叉到腰部,邊緣鑲嵌着黑色蕾絲。
他一直在努力克制着去抱緊她的沖動,現在雨宮這樣背對着他,反而像是一種無聲的邀請。
“......所以你來做什麼?該不會是來逮捕我的吧?”雨宮帶着哭腔這麼問,雙手還在擦着眼淚。
“如果我說是的話呢?”他說着把剛剛從她手裡搶過來的Glock 42随手放到一邊,說起來,他似乎也沒有什麼證據可以逮捕她。
“那起碼先證明你是警察吧。”她吸了吸鼻子,接着說:“我、我是說,我現在該怎樣稱呼你?”
繞了一大圈,原來她想問的是這個。
他笑着亮出了證件,說:“公安警察,降谷零。”
實在是太過漫長了。
像這樣站在喜歡的人面前,毫無顧慮地說出自己真正的名字,居然需要經曆這麼漫長的時間。
雨宮轉過身來,湊過去看他的證件,還一邊用手背擦着滑落到下巴的眼淚。
“零......原來你的名字,是零啊。”她看上去也心情很好,盡管眼角還挂着淚水,但還是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猝不及防地被叫到名字,他隻覺得自己每個細胞都在渴望着觸碰她。但他當然不能這麼做。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他暗暗地一手藏在身後握緊。
雨宮搖了搖頭,坦白說:“不,我隻知道你叫降谷。”
什麼啊,原來兩年前說得那樣可怕,果然還是在虛張聲勢嗎?
“是嗎,原來你叫降谷零啊。”面前的雨宮似乎很開心知道了他的名字,像是收到了珍貴的禮物,輕聲重複着。
而他隻聽到了自己的理性在逐漸崩潰的聲音。
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