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夏對盛毓枝的感情很複雜。
一方面她很感謝她,如果不是她可能她早就辍學進了工廠,就像留在家裡的她姐姐一樣;
但另一方面,她也冤她,雖然沒有立場但在剛被送回去的那段時間裡,躺在不斷往下滴水的陽台床上、被從來沒見過的父母伸手要錢、才拿到手沒多久的新款手機被搶。
還有格格不入的白色連衣裙、柔順齊腰的黑長發、從未洗過衣服的雙手……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身上被看不順眼的存在。
每到那個時候,她想起盛毓枝,心裡總是帶着怨。
那會她想,如果盛毓枝來看她,她一定要問問她,當初為什麼要收養她,收養她之後又為什麼會再次抛棄她。
是不是她哪裡做得不好,是不是她不夠聰明不夠懂事不夠聽話?
那如果她以後努力學習乖巧聽話,她能不能帶她走?
她可以接受從來沒有過愛,就像她的親生父母那樣,他們打她罵她找她要錢她都可以找到理由安慰自己,畢竟沒養過、畢竟沒感情、畢竟一開始就是交易是利益,又指望他們對她有多少愛呢?
不僅他們對她沒有,她對他們也沒有。
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
可以盛毓枝不同,她是愛盛毓枝的,從記事起她就是自己的媽媽,她那麼的高貴那麼的優雅,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犯了錯她會和她講道理,但不會責罵也不會懲罰。
所以每回盛祁犯了錯被關禁閉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慶幸:幸好她的媽媽是盛毓枝。
可後來她才知道,她理解的“愛”原來并不是愛啊。
是散養是随意是無所謂,但偏偏不是愛。
但那個一直堆積在心頭、想問的那個問題,她始終沒有機會問出口。
因為之後的那兩年,盛毓枝并沒有做到被送走之前她答應的那般“有時間就去看你”。
一晃這麼多年過去,她們再也沒有見過。
“這麼多年,你過得怎麼樣,還好嗎?”
酒店的咖啡館并不對外營業,此時裡面的客人寥寥無幾,她們坐在靠窗邊的卡座,太陽漸漸升高有一縷正好落在令夏的手邊。
她的小拇指在微微發着燙。
“挺好的。”
她話音落地,就像一顆小石子落進了平靜的湖面,連漣漪都沒掀起來,便又再次陷入平靜中。
再次相顧無言。
這時候穿着咖啡館制度的服務員過來點單,俯下身小聲地詢問她們她們想要喝點什麼。
“蘇打水。”
“一杯美式。”
“我記得你原來最讨厭吃苦了,連巧克力都要吃85%以上的。”
她确實很讨厭吃苦,不管是苦頭還是苦味,原來的她都不喜歡。
令夏喝了口手邊的檸檬水,淡淡一笑:“上班後要提神,喝習慣了。”
“你現在在哪工作?在做什麼?”
“在江城,一家廣告公司。”
“辛苦嗎?”
令夏搖搖頭。
工作哪有不辛苦的呢,可是辛苦又怎麼樣,訴苦并不能讓辛苦變得少一點。
“你和阿祈,就是在公司遇到的?”
令夏擡眼看向對面的盛毓枝。
這麼多年過去,令夏已經從學生長成了大人模樣,可盛毓枝好像一直沒怎麼變。
和她記憶中的她并無二緻,似乎連眼角的皺紋都沒增加幾條。
“他最近這段時間留在江城的時間越來越多,老爺子放心不下便派人查了一下。”
令夏輕笑了一聲,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在笑誰,笑完之後才發覺自己的眼角有些發酸。
她低頭擺弄手邊的咖啡勺,端上來後一口未喝的咖啡液挂在杯壁,時間久了後就形成了一圈咖啡漬,難看得很。
“你今天來找我,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個?”
盛毓枝一滞,她眉頭輕輕皺起,帶着一絲不悅地叫她:“你不該用這個态度和長輩說話,招招。”
“可是你沒教過我啊……”
令夏看着她,努力睜着雙眼,她不想哭的,她也不能哭,她為什麼要哭,這場淚那年分别時她都沒有哭,現在就更不應該哭。
“你從來沒有教過我這些不是嗎?”
盛毓枝垂下眼,盯着自己手腕上通體透亮的玉手镯,沒有說話。
“有個問題,很久之前我就想問了——”
盛毓枝擡頭,看着她清澈微微泛着紅的眼睛。
“你為什麼叫我招招?”
盛毓枝嘴巴動了動,但最後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令夏自嘲地笑了一下。
其實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早就已經知道了,隻是她有點不太死心,她想從盛毓枝嘴裡再聽一次。
她叫招招,起先她以為是“招财”“招人喜歡”的“招”,再不濟“招之即來”的“招”她也可以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