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處理好了傷口,再去看那楊心問——個醉酒肇事的主犯,現下竟然已經酣睡如泥,且睡姿極其不雅,四仰八叉地躺着還不夠,剛剛蒙着頭的被褥不知怎麼被他卷成了條,擺成一道九曲連環,蜿蜒在床榻之上。
陳安道冷着臉,心裡頭翻湧起趁着楊心問睡着抽他兩耳光的念頭。
抽了有什麼用,這人眼下睡着,根本不知錯。
可是抽了解氣啊!
陳安道啊陳安道,睚眦必報,逞兇鬥狠,非修仙之人所應為之事。
可是抽了解氣啊!
他在原地站了半盞茶的功夫,終于下定決心,伸手狠掐了一下楊心問的臉頰。
被掐的人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反倒是他牽動了脖子上的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随即又一副如夢初醒的模樣,忙不疊拿起了被子,連“三清真人在上”這種話都不敢說,緊張地跑開了。
陳安道自覺大仇得報,心中舒坦了不少,将被褥鋪在了房間的長椅上,和楊心問隔了整個屋子睡下。
夜色如墨,他上方便是窗子,窗外月光明亮,微風習習,偶爾能聽見幾聲蟬鳴,卻聽不見一絲人聲。
便是夏風,陳安道平日裡也不敢吹的,可今日他莫名豪情萬丈,覺得這風甚是稱他心中豪邁,竟也沒關窗,就這麼卷着被子合了眼。
我大概早就想揍他這麼一頓了,陳安道心想。
雖然傷口還在作痛,但心中卻格外舒坦,陳安道在那絲絲清風裡很快便入睡了。
到了後半夜,酒醒夢足的楊心問睜開眼坐起來時,便見自己穿着鞋在床上,臉有些痛,疑似當真被老鼠啃了。而他師兄蜷縮在遠處的長椅裡,一個翻身便要掉下來,看着好不可憐。
長椅上方的窗開了一條縫,吹進來的夜風打着轉鑽進了門縫裡。月光皎潔澄澈,落在窗上像屋外映着雪光,從窗縫裡進來的便像一霎刀光,亮得刺眼。
楊心問揉着臉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做賊樣的蹭到了陳安道身邊,然後又像是忽然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那樣發起了呆。
半晌蹲了下來,任憑那把月輝銀刃削在他頭頂。
“這才什麼時辰啊。”楊心問低聲自言自語,“我怎麼睡着來的?”
他雖然睡醒了,但腦子還被那花雕蒙着,想了好一會兒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地盤腿打坐,冥思了起來。
這冥思不同于入定,于晉升突破無益處,隻有舒神清明,溫養經脈的功效,但比入定好的是,這冥思能感知周圍,也沒有走火入魔的風險,不需旁人護法。
臉上火辣辣的疼痛感漸褪,周身的靈氣先是濃郁,而後淡去,之後再變濃郁……以此往複,仿佛潮漲潮落,仿佛這世間無形的巨人在舒緩地呼吸。
法門是他自己從書裡看的。霧淩峰上三個人,兩個人根本不知道冥思是具體體驗,一個納悶這還需要學,都提供不了什麼參考,楊心問便隻能從書裡看,再夾雜點陳安道那玄之又玄的理論經驗,入定和冥思他竟也都掌握了。
他自知天賦異禀,又勤懇踏實,能不能得道飛升且不論,修得長生怕是不難的。
周身的靈氣開始朝着窗邊指去,化作他的五感,卻比他的五感更敏銳鋒利,連窗紙的一霎搖動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他“看到”陳安道睡得很沉,窄窄一把木椅,他竟在睡夢中能一動不動,大半張臉覆在被子裡,叫楊心問無端想起舊日在小巷裡瞧見的屍身。
百年之後,大師兄和二師兄約莫都不在了,就剩自己跟李正德那不靠譜的在山上大眼瞪小眼兒,這日子也真是難過。
靈氣的晃動逐漸加劇,楊心問微微吐納了數息,叫自己平靜下來。
“今天這是怎麼了?”他暗道,“怎麼忽然又在糾結這事兒?”
人心叵測,世事無常,自己若是不成事兒,莫說百年,便是眼下,那群狺狺狂吠之徒都已經欺負到了他們師兄弟頭上,自己哪有閑工夫在那兒左右為難?
況且我為難什麼?為難自己該不該修仙?這都什麼事兒,若不修仙,難道我還打算跟師兄結拜,但求同年同月死不成?
我真有那麼想他當我哥嗎?
他腦子裡亂亂的,越想越迷糊,還是第一次被迫從冥思裡抽出來。
正當他心旌搖曳之際,卻聽外頭忽然傳來了一聲慘叫。
此夜寂靜,那聲音像是劃破了一幕月夜工筆畫,赫然撕碎了這虛假的安甯。
楊心問猛地躍起,向後看去——陳安道也已被驚醒,扶着窗框慢慢地坐了起來。
二人在月光下交換了眼神,行至門邊,而後同時打開門朝外張望。确認門口并無埋伏後,便走到了二樓的樓梯邊,向下看去——
樓下燭火灰暗,客棧裡的人陸續圍在那正中間的那張桌子旁邊。
那張桌子隐約可見一個鼓起的壟包,楊心問眯眼看去,便發現壟包竟隐約有個人形!
他徑直跳下樓去,直接落在了桌子的邊角處,把周圍的幾人吓了一跳,掌櫃的以為是什麼非人之物,駭得癱倒在地,往後爬行了數尺。
楊心問低頭那壟包上的白布,擡手将那布一掀,入目驚悚慘烈,臭味撲鼻而來——隻見一具男屍以一種極其扭曲詭異的姿勢被裹在那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