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苶遙先注意到了他。那犯困的眼神倏忽便鋒利了起來,隻見她慢慢起身,緩步朝他走來。
“楊師弟。”她開口道,“不知有何貴幹?”
“我還以為師姐知道呢。”楊心問靠在樹幹旁,臉頰微動,樹的光影在他臉上變幻莫測,“同門師兄,有必要做得這麼絕嗎?”
徐苶遙微微皺眉:“此言何意?可是師弟反悔,打算臨陣脫逃了?”
“自然不會。你們煞費苦心為我一人辦的大會,我怎敢不去。”楊心問拎起那劍,朝着徐苶遙一指,“隻是我大師兄何其無辜,你們不想着藥死我,反倒在他的酒裡下毒,豈不是牽連他人,多此一舉嗎。”
“什麼下毒?”後面那老頭忽然開口道,“苶遙你——”
“一派胡言!”徐苶遙猛地上前,被那桃木劍抵住了胸口也無知無覺,“我隻是在他的酒水裡放了心青葉,隻有安神助眠的用處,哪裡會——你說下毒,他怎麼了?”
楊心問觀她神色,不似作僞。可徐苶遙在他心裡已是背信棄義,心如蛇蠍之人,再說什麼也半分不可采信。
“解藥呢?”
“心青葉本就不是毒,哪裡來的解藥?他現在到底如何了,你且讓我去看看!”
“讓你看什麼?”楊心問冷冷道,“看他怎麼死的嗎。”
徐苶遙花容失色,竟是一時失了語,轉身便要往霧淩峰跑。
楊心問手疾眼快用木劍一攔,寒聲道:“師父給了我長老令,命我照看霧淩峰。上山?你想都不要想。”
“我——”
“苶遙!”那老頭走上了前來,喝住了徐苶遙。
楊心問見他模樣,應當便是雲淩峰的诹訾長老季閑,說是與李正德曆來交好——可交好又如何,徐氏姐弟之前對他們不也好得要命嗎。
“這位小弟子。”季閑問道,“你師父呢?”
楊心問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他剛比劍高半截的身量,自下而上看着那老頭躲閃的眼:“你不知道?”
季閑半晌合了合眼,輕聲道:“可是安道——”
“我二師兄便不勞幾位挂念,師父說他有辦法。”楊心問說,“隻是眼下大師兄病重,那個什麼清心葉還是竹葉青的,你們當真拿不出解藥?”
“心青葉并非毒物,自然是沒有解藥的。隻是心青葉性微寒,能安神助眠,若是誤食過量,便會用裳陽菊的根煮藥服下。我雖不知葉珉現下何種病症,但你若堅信是心青葉導緻,不妨給他用裳陽菊試試。”
楊心問聽完提劍便走,一刻也不多留。徐苶遙還欲說些什麼,季閑一把拉住了她,沖她搖了搖頭,輕聲說了些什麼。
說了什麼他也不在乎了。
是不是心青葉導緻大夫自有論斷,他知道這些人不敢真的殺了葉珉,葉珉會弄成這樣或許是因為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他要讓這些人知道大師兄發病的事實,叫他們來查出這差錯究竟出在哪裡,找出醫治葉珉的方法。
天光微煦,雲雨随着黑夜一起過去,旭日初升之時正是雲銷雨霁的好天氣。
楊心問行走在那片燦爛金光之中,竟覺得過去的那一夜便是他此生最漫長的夜晚。
他奔勞一夜,手掌裡卻還殘存着陳安道額角的冰涼。那樣的溫度他曾在娘的屍體上摸過。死人是冷的,無論死法如何,死人都是冷的。
那日他在早上還與娘說,自己簪花的手藝賺了不少,藥錢已經很是夠了。娘難得的瞧着精神不錯,在床榻上沖他笑,讓他今日幫她擦個身子。
自打半癱了之後,他娘便極少主動開口讓他幫忙做什麼。那日天氣極好,他記得磨坊的窗縫裡照進來的光。
他那日是說錯話了。
楊心問在這時忽然覺出累了。他徹夜奔忙,衣服在雨裡濕了一遍又一遍,覺不出冷也覺不出熱來,現下臨到那峰頂隻差幾步,他卻突然覺得腿軟,跌坐在了台階上。
那日他說錯話了。他說,買藥的錢已是很夠了,阿娘說别給他買藥,留着自己買點吃的,他說不用,買藥要緊。
他說錯話了。
楊心問将臉埋進了自己的手掌裡,似是在哭,但眼眶裡卻是幹的。
就是因為他說錯話了,阿娘才會在他那日回來之前割腕。阿娘不想當誰的累贅,才動手動得這樣狠訣,連句道别的話也不肯留給他。
那我如今又是什麼?
楊心問顫抖着嘴唇,對着石階上一列不知從哪裡鑽來的蟻群,顫聲道:“害死陳安道的累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