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他瞧着也當有四十有餘。”楊心問斟酌着詞句說道,“可為何我時常覺得他……童心未泯?”
林間風動樹搖,那符紙上火光搖曳。不知是不是拿累了,陳安道又夾着那黃紙劃了幾道,那燒着的紙便自發懸浮在了空中,像隻通人性的鳥雀般伴在他們身側。
“我亦有疑惑。”陳安道沉聲道,“隻是長輩有命,此事不允我深究。”
“長輩?”
“家父。”
“你爹認識師父?”
火光撲朔,楊心問瞧着那黃紙跟個燒着的撲棱蛾子樣的晃眼,照得陳安道的面容在他面前也晦暗不定。
“世家子弟大多出身臨淵宗。”陳安道說,“且家父現任臨淵宗實沈長老,掌戒,隻是近年身體抱恙,方閑居在家,不來宗派露面。”
楊心問眨眨眼睛,無不豔羨道:“那豈不是日後有什麼考核測試,師兄都不用發愁了?”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陳安道嚴肅道,“家父向來奉令唯謹,我亦不是此等五馬六猴之輩。《當行》你已能通篇背誦,‘克己奉公,方領矩步’,我望你能将所學内化于心,莫再說這種輕妄之語。”
這便是真不高興了,楊心問觑着陳安道面色,從善如流道:“是我不好,方才胡說八道,師兄你别往心裡去。”
他拿捏得當,陳安道的氣隻能生到一半,便又默默地散了去。最後隻是神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沉默地繼續拉着他前進。
“師兄莫氣,方才說那邪祟——”楊心問有意緩和,話鋒一轉道,“其實也說得過去。”
陳安道吃不準他是不是在信口胡說,沒有回話,隻偏了偏頭,示意他說下去。
“師父此去時日不算長,且上山前我便聽說南面的平罡城裡鬧了邪祟。師父去除的祟,可就是平罡城裡的玩意兒?”
陳安道點了點頭。
“那便是了。”楊心問說,“平罡城我雖沒去過,但那城的城主對修士的厭惡也算是遠近聞名,若非師父這樣的高手,尋常修士去了,讓城裡的百姓殺了也未可知。”
光影一動,身前的人猛地駐足。
楊心問感到握着自己的手用上了力,而發力的人卻似是渾然未覺,一雙鹿眼瞪得極大,瞧着像是看到了什麼豺狼虎豹一般,訝然望着他。
這四目相對之間,楊心問隻感到莫名其妙。
“師兄,你怎麼了?”
“你方才說……那平罡城的百姓有殺修士的念頭?”
“對。鎮上的腳夫大爺說過,那城裡的百姓最是不待見修士,就算并非修士,一旦出了平白通了靈脈的幼童,也會被他們趕出城去。”
“這又是為何?”陳安道問道,“修士與百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何會有這等深仇大恨?”
“井水不犯河水?”楊心問聞言不解,“師兄糊塗,莫說别的,便是今日你我所用的飯食,難道不是出自民間?”
“那飯食……”
“山上雖有密林,但除卻妖獸,我未曾見過有專人去狩獵。宗門内亦無稻田麥田,果蔬菜園,若非民間供給,我們今日所用,又是從何而來的?”楊心問說,“便是民間小兒也知道,朝廷賦稅本就有一份是撥給修真衆門的。修士不事生産,又少有得道者能超脫凡俗者,衣食住行哪一項能離得了民間凡人?”
這本是顯而易見,理所當然之事。
可陳安道眼中恍惚卻是萬分真切,楊心問觸及他眼底動搖,方才知曉,原來對這些世家修士來說,民間凡塵果然如浮塵飛絮,若不提,便是窮盡此生也未必能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仙家道長不問世俗凡塵,平常妖邪出沒,也從來不管不顧,隻有動蕩天命的大邪祟問世,天座蓮才會降下神谕,叫修士下界除祟。”楊心問說,“平白吞人錢财,卻并不保人平安,雖尋常百姓不似平罡城那般對修士恨得咬牙切齒,可心有不滿才實屬平常。”
“見了你們的面,我等凡愚‘仙君長仙君短’地叫,不過害怕修士手中長劍,袖中符紙罷了。”
望着陳安道眼中如将傾大廈的動蕩,楊心問平白生出一陣快意。他眼前閃過那長街上乞兒遍地,自己和阿娘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模樣。
那聲譏笑無師自通,他隻覺自己面目猙獰,卻不知是笑陳安道掩耳盜鈴,還是笑自己飛上枝頭變鳳凰,便将那些苦難盡數抛于腦後的沒心沒肺。
“賤民凡愚雖入不了你眼,但終歸還是人。”他說着,看那火光搖曳,照得陳安道的眼底似有流金翻湧,細碎的金光被漩渦攪碎,散成一片混沌的光影。
“不然你以為呢,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