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鈴懸檐,殘留幾絲喜氣,隻是已人去房空,寂靜無聲。
嵇燃松一口氣。
走了也好,他既無家世,亦無富貴,如今還身負罪名,将遭貶谪。
京中任意一個略有身份地位的女子,都不會願嫁給他。
粗鄙武人,無心亦也無力,可承諾照顧一個女子安穩一生。
嵇燃在房内解開了身上的衣衫。
他被押解當日身着的喜服,早在牢獄内被秦公公揮鞭抽成碎布,若不是獄卒給他取了備用的衣裳,他今日怕是無法妥帖走出刑部大門。
粗布沾結了血迹與粗劣藥粉,拉扯得傷口表面又崩裂少許。
馮芷淩進來時,便是見武将後背結實肌理上鞭痕累累,鮮血淋漓。他則反手以刀尖抵背後傷口,剔除污痂。
少女微微受驚。
嵇燃已耳聞輕柔腳步,隻是内裡血衣已被他扯散,他又正手持火灼尖刀清理傷口,便來不及将衣裳穿好。
回頭一望,見一樸素青衣少女,未施粉黛而面如皎月,立在門廊處秀目圓睜。
眸中顫動,似乎害怕見血受了驚吓。
嵇燃将滿身傷疤背了過去:“來者何人?”
他不記得府中有這樣美貌的婢子。
馮芷淩聞言,方才知他沒有認出自己。大婚當日她喜蓋未取,這武将沒見過她眉目,自然不識。
“嵇将軍。”如何稱呼都别扭,馮芷淩隻好客氣生疏,“……是我。”
“……”
這耳熟的聲音婉轉悠然,嵇燃聽出是喜堂上求他配合,要他助她的新娘。
男人衣物不整,實在尴尬,馮芷淩隻好先退出房外。
待嵇燃穿好外裳,二人在院内相對而立,久顧無言。
兩人沉默許久,還是嵇燃先開口問,“為何不走?”
“不嫁将軍,亦要嫁他人。”夢境虛幻不便言說,馮芷淩隻好思索着答,“芷淩……親緣不睦,一心想早日離開馮府。”
她一時想不到其他好理由,唯有遮遮掩掩,實話半說。
嵇燃皺眉。
他雖早習慣孤家寡人,卻不能說不羨慕别家人口興旺,熱鬧和睦,實在無法設想家中不合,甯可嫁他也要離開的局面。
可婚禮已成,這嬌柔女子少不得要随他流放去北疆。那兒環境苦悶艱險,哪是京中金貴小姐能待下去的地方。
“嵇某已非京中統領,将降職前往偏遠赴任,并非良配。”武将硬朗五官顯得冷漠,“不若與嵇某和離,馮小姐可自行安置。”
“芷淩已知将軍谪令。”馮芷淩點頭。
嵇府除了幾個簽賣身契的下人未走,便隻剩她一個主子。今日嵇燃的降職令,還是她代為接下。
“隻是芷淩不願回到馮府,女子孤身亦不便在外獨居。将軍如不嫌棄,還請帶我同往,日後再和離不遲。若将軍有意中人,也盡可納府中,未來芷淩将自請去矣。”
馮芷淩張口駁回,且姿态放得極低,幾乎沒有拒絕理由。
嵇燃更加不解。
思來想去,莫非這馮小姐已心有所屬,隻是已不能成全,因此對婚事十分無謂?
“馮小姐可是心有所屬?”嵇燃不願不清不楚,牽連無辜女子随自己離鄉,追問到底。
“是!”馮芷淩隻好順水推舟認下,“隻是意中人多年前已去西北,不知何處,芷淩懷抱情思,願能得些機會相見一面。”
既嵇燃追問至此,她隻好應下,解他疑慮。
得了答案,嵇燃反倒放心。若是女子無端任性,他必不肯不明不白地連累,既事出有因,便随她去了。
禮已大成,他亦無法硬甩開她。
出發之前,金姑姑再來嵇府,将貴妃所托寶盒交予馮芷淩。
“郎君遭了貶谪,隻怕府中無多少家财。這些珠寶姑娘自己收好,莫在外頭吃苦受累。”
“勞姨母挂心。”馮芷淩含淚接下。
她并非想教琪貴妃在宮内擔憂為難,隻是她實在不願再步夢中舊路。
哪怕日後不嫁甯煦,安知他人會是良人?
深宅大院,拘束孤零,她不願再往一遭。
婚姻之于她,或也是牢籠。若女子非成婚不可,她不如入自己的局,去還過往恩情。
金姑姑望着少女皎白玉面,歎息不已。
“姑娘就當是出去走走罷。若有事,一定記着回上京找娘娘。”
許是思至故人,金姑姑忽生感慨道,“說來,姑娘實在像極了靜秋夫人,年輕時一模一樣的倔強脾氣,不願随波逐流,頗有主見。”
馮芷淩愣住。
她記憶裡的母親,端正自持,按部就班,嚴苛死闆。
并一心将這樣特質,也培養至她的身上,唯恐她行差踏錯一步,行事做人不規矩。
怎麼金姑姑口中似乎,并不完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