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心已下,馮芷淩反倒鎮靜起來。周遭議聲四起,她卻已心堅如磐石。
并非一時昏頭。隻是方才前來嵇府一路晃晃悠悠,她困乏阖眼,昏沉中又遇一段因果。
恍惚淺夢,隻覺喜轎颠簸不适,睜眼看前方山路荒蕪,塵沙滾滾。馮芷淩察覺自己身量幼小許多,被嚴實護在柔軟馨香的懷抱中,風霜分毫不得近身。
抱着幼小馮芷淩駕馬飛奔的女子,雖衣錦着緞,相貌秀美,一身騎術卻不可小觑。身後十數名山賊莽漢追趕不舍,揮鞭抽得馬兒痛嘶連連,亦始終落下百來米身距。
“追!今天就是馬跑死,也得追上這美人。”
為首的山賊頭目,見久追不至,惱羞成怒。一行人縱馬追趕這富商家主母數十裡,早人疲馬乏,卻還差距甚遠。
自感遭女人戲弄,顔面有失。一衆山賊氣性更盛。
懷抱女兒縱馬狂奔,宓靜秋心驚如鼓蕩。
她本因與馮崧生了嫌隙,加之久未歸鄉,思念至親,便帶女兒回去江南小住一陣。
誰料返途路經浔陽城外,恰逢匪賊作亂,刻意埋伏此處,将車隊護衛殺得七零八落。
見勢不妙,宓靜秋當機立斷,搶了車前最高大神駿那匹烈馬,抱着尚懵懂熟睡的女兒尋機沖将出去。山賊見她端莊美貌,衣飾精緻,想來身份富貴,自是不肯放過。
山賊人衆,死咬追趕,宓靜秋孤身帶着女兒,幾近絕望。
寡弱不敵,荒路難識,馬将力盡……宓靜秋如今隻恨自己賭氣出門,無端端害女兒要遭此絕境。
心灰意冷之際,迎面兩支利弩接連破空而來,正中匪徒面門,将兩名緊随最前者射倒在地。
賊群一時大驚,勒馬不敢向前。
林中似有潛伏,不見其人身影,然而隻要賊群中有人試圖繼續前行,必遭飛箭索命。
弦驚林鳥,箭喪賊膽。
接連損失五名手下,小頭目不敢再行試探,揚聲大喝:
“不知何路英雄,箭藝如神,小某佩服。今日給英雄一個面子,這美人便歸你罷!”
言罷慌張拔馬掉頭,竟是連地上屍首亦不收理,徑自逃遠了。
絕處逢生,宓靜秋卻還懸着心。馬已力竭不前,若林中人有意強迫,她亦無逃走或還手餘地。
荒林枯枝窸窣,鑽出個十一二歲少年。
“夫人莫怕,我并不是壞人,是恰在附近打獵,見賊人追您便出手而已。”
懷中小芷淩悄然睜大了眼睛。
來人一身短褐,攜弓佩刀,腳步輕悄,更顯身姿俊秀利落,相較上次相見略白皙些的面孔,青澀未脫。
竟是少年時嵇燃。
見來人并無惡意,宓靜秋略松口氣,懷抱女兒下馬,向少年微屈行了個禮。
“多謝小兄弟相救,妾身感激不盡。不知恩人貴姓,萬望告知,将來必結草銜環,上門答謝。”
“夫人客氣,出手相幫不過應當。”少年爽朗笑道,“嵇某遊獵為生,居無定所,不必上門來尋。若夫人有心答謝,日後見他人受困于境,亦肯相救,便是還我因緣;
現今賊人已去,不知夫人有何打算,可有護衛接應?”
“且未。”宓靜秋苦笑,“賊人分出一股,已逐我數十裡,遭襲處亦有許多山賊守在原地,隻怕已将妾身府上護衛盡擒殺矣。”
“原來如此。”少年嵇燃想了想,“此處距城鎮倒不算遠,若夫人信得過,不若由我護送去人煙處,好作安頓。”
有人相護,宓靜秋求之不得。
少年囊中箭隻餘三兩支。于是先返身林中草屋,取了僅剩的半簍新箭,稍作整頓,便領宓靜秋向城郡方向行去。
見少年衣物陳舊卻漿洗得幹淨,且為人正派,言辭有禮,宓靜秋不由對其身世産生些許好奇。
長路漫漫,少不得些攀談。
“聽小兄弟口音,倒不似浔陽人士。”
“确非生在浔陽。”少年回答,“祖輩故居西北,為避戰亂,輾轉至淮陰一帶。我幼時失怙,多虧附近鄉親幫襯教導,方得長成。後因匪患四起,村落凋零,便獨自遊獵賣錢謀生,四海為家。”
輕描淡寫,将一番孤苦揭去。
宓靜秋感慨不已。
少年快步行在馬前,一路引至浔陽城門外,便抱拳向宓靜秋告辭。
“浔陽治安嚴良,夫人可放心行動,隻在宵禁前尋客棧安置便可。城内亦有驿站,可與家人聯絡。”他見宓靜秋低頭望一眼懷中,便笑道,“如此乖巧,看來是個省心的孩子。”
一路颠簸驚險,這小女童卻也不哭不鬧,安靜出奇。
“若若雖乖巧,今日如此,仍算少見。”
宓靜秋也覺有些稀奇,女兒安睡已久,醒來卻不出聲,隻時不時擡眼看看自己,又望望少年,神色更是可憐可愛。
美婦人輕巧落地,将缰繩遞向少年。
“妾身本欲以俗物酬謝,小兄弟拒不肯收,既如此,便駿馬贈英雄。它脾性雖烈些,卻是西北客商帶來馬匹中體力最佳者。還望小兄弟莫嫌棄它,若今後遷移打獵,馬兒亦可助力。”
好馬金貴,少年原想拒絕。隻是聽眼前這夫人說是西北馬,不忍起些許思故之心,想了想,便伸手接下。
“多謝夫人,嵇燃必定愛惜。”
見少年收下,宓靜秋倍感欣慰。向恩人再盈盈拜謝,便轉身步入城中去也。
少年目送母女二人平安進得浔陽城,便翻身上馬準備折返山林。缰繩一拉,馬蹄踢踏,耳聞叮鈴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