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輕微地啧了一聲。
“臨近凡爾登時,你看到了前方撤下來的部隊,”我無視他的小抗議繼續說,“灰頭土臉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簡直是像剛從狹窄産道裡被拉出來的嬰兒,渾身都是污血和穢物,但他們的眼神又與嬰兒截然不同,你從未看過那樣空洞麻木的眼神,沒有一絲鬥志豪情殘存,甚至連平安回到後方的喜悅也看不出來,所有人都像是被什麼魔鬼吸幹了靈魂。你心裡湧上了一股怪異,想要向他們、向你的長官詢問什麼,但已經來不及了,你們正式進入了凡爾登。”
很好,都眼睛睜得圓圓的聽我這個DM擺龍門陣呢,包括我們之中唯一正品法國人。
“你的鼻子比眼睛看得更遠、更多,在你還沒有看到這座絞肉機的真面目之前你就已經聞到了它,那不是一種單純的味道,它混合着血腥氣、轟炸的焦臭味兒、糞便尿水的騷臭味兒還有壓倒性的屍體腐敗産生的惡臭。”我逐漸放輕放緩了語氣,“屍臭是一種獨一無二的氣味兒,沒聞過之前你想象不到它是什麼味兒,聞過之後你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種可怕的味道,更可怕的是它就像病毒一樣能穿透衣物附着在你身上,甚至好像能滲入你的皮肉裡,過後無論怎麼洗澡,過了數月都會偶爾在鼻端聞到一縷若有若無的死亡氣息。”
“如果覺得不太能理解,”羅插話,“就回想一下去年秋天的梅麗号吧。”
去年秋天草帽一夥坐他們的大船桑尼号出海度假,臨走之前娜美指使他們幾個檢查好小船梅麗号,關窗的關窗關煤氣的關煤氣,然後不知道哪個小天才一拍腦門兒順手把冰箱的電薅了。六百多升的大冰箱,裡面塞滿了各種肉和魚,在秋老虎三十度高溫中快樂生長了一個月,直到一個月後被偷酒喝的索隆毫無防備地打開。
直面大型臭氣彈的羅羅諾亞先生當場撲街,被拉到弗雷凡斯吸氧招魂兒。
我隻能說山治君講述前因後果并求助如何消除他心愛的廚房裡的臭味時,那語氣都快哭了,表情非常可憐(隻是似乎沒看到什麼對索隆的同情)。但我也沒碰見過這種事兒幫不上啥忙,倒是羅聽說了以後興緻很高地帶了兩個防毒面具拉着我跑去圍觀,在離船四五米的地方和因為被暴君娜美勒令清理冰箱而同樣變得臭熏熏的路飛呆瓜吵架,沒吵一會兒實在受不了那個催人淚下的味道火速撤離。
最後的最後,還是化學系小王子(自封的)烏索普用全船噴灑二氧化氯水溶液的辦法挽救了他心愛的梅麗。
這裡插一條生活小妙招:二氧化氯能與硫化合物(即腐敗産生的主要異味物質)發生脫水反應并使其迅速氧化從而去除異味,所以常用在冰箱除味上。另外注意其水溶液中二氧化氯含量超過30%就容易爆炸,所以調配時要先放水再放藥,而且二氧化氯本身也具有刺激性異味,使用時需要佩戴口罩做好防護。
看草帽一夥的表情,明顯是回想起被腐臭味兒支配的恐懼了。
“這一個知識點理解領悟了吧?那我繼續講。”我毫無同情心,“如果你是二月份或者十二月份進入這座絞肉機的還算幸運,但如果你是六七月來到這兒的,那麼三十多度高溫蒸騰下,歡迎你來到腐爛地獄。你要在這個地方吃喝拉撒——睡是根本睡不了的因為炮火在白天一刻不停,除非在夜間趁着德國佬的轟炸停歇時拼命地挖戰壕才能蜷在戰壕裡獲得短暫的睡眠時間,還得随時保持警惕說不上什麼時候被德軍一發炮彈連人帶戰壕再一次填平。”
“挖戰壕的時候每一鍬下去挖到的一定會有相當比例的人體組織碎片哦,畢竟有一百多萬人密密麻麻死在了這個面積并不算大的地方。”羅賓表情淡然地開始講可怕的話,“到處都是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血肉,掩體也是用殘肢砌起來的,碰上雨天,屍體腐敗爆出的屍液混合雨水流得到處都是,彙入戰壕,坐着躺着站着都逃不過被黏稠的屍水浸透全身的命運。”
“為、為什麼不把屍體收殓回後方啊?”烏索普捂着耳朵問。
“因為德軍的炮火接連不斷,想要拖回一個死人基本上必定要付出死更多人的代價,而且埋了又能怎樣,超過四千萬枚炮彈落在這兒足以把地皮刮下去幾層,就算埋了也會被炮彈翻出來,這筆賬不難算。”羅大概覺得打不過就加入吧,也開始講鬼故事,“所以區區死人,放着不管就好了。”又補充說:“對了,腐爛的屍體還會傳播疾病,戰地惡劣的衛生條件也可能導緻痢疾肆虐……但無所謂,反正最後都是要被炮彈炸飛的。”
“天呐……”薇薇喃喃說。
“也不一定會死,隻要堅持活着,這樣的地獄待不了多久,因為貝當元帥規定了,如果一個師損失超過三成就會撤下來換新的一個師上去,按照法軍在這場戰役投入的七十五個師來算,大概每個師也就待一個禮拜吧。”我安慰她,“但這七十五個師占了法軍的七成,也就是說有七成法國正當壯年的男性在地獄裡熬了一個禮拜,回來幾乎都患上了嚴重的PTSD,這也就是為什麼二戰法國要修建馬奇諾防線的原因,因為全國人民都從自己親曆過凡爾登絞肉機的親朋好友口中得知戰争有多可怕,在這種情況下法國政府想要穩定局勢就必須保證不會再把國家拖入第二座絞肉機。”
“而且戰争後遺症也包括ED,所以戰後法國本來就持續走低的生育率進一步下降。”羅說,“德軍沒有采取這種鼠目寸光的輪換制,進入絞肉機的隊伍就一直消耗到死,所以大概隻有兩三成的士兵經曆過凡爾登戰役。”
“戰敗國你不要借機拉踩。”我警告他一句,做出總結,“本來是抱着和敵人拼殺的熱血沖到前線,卻根本看不到敵人,隻是炮彈、毒氣彈等現代武器對活生生的人的淩虐,當時的武器精度也有限,陣地又不大,兩方火炮對轟承受傷害的是雙方的士兵,從士兵個體來看,這就是地獄的具象化,是死的,同時也是活的。”
戰争真可怕啊,根本沒有赢家。
周圍聽書的群衆散了以後,羅把我的啤酒換成了可樂:“你今天的啤酒額度滿了Meine Perle——我倒覺得從地獄裡煎熬撿了條命回來的傷員看到的是燈紅酒綠歌舞升平的巴黎,這才是最可笑的。”輕輕和我碰了下杯。
“一戰都是這樣,全是爛仗,英國佬死了那麼多貴族子弟都是以為能輕輕松松刷功勳美滋滋帶着滑膛槍上陣,然後被馬克沁重機槍打得死不瞑目。”我喝了一口可樂,“沒有意義,凡爾登戰役和索姆河也沒什麼區别,隻是雙方都騎虎難下僵在那兒又不肯承認,才給它堆了那麼多價值而已。”
“寫論文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好慘啊,畫面感很強,”我感歎,“幸好我國幅員遼闊、戰略縱深大。”
“……你對維克多醫生美國的那一半沒什麼認同感的嗎?”
“美國跟我們德克薩斯有什麼關系?”我呵了一聲,“我們孤星州遲早是要獨立的。”
“蘇格蘭也是。”基德冷不丁說。
“那你們任務挺重的,上面還有個女王。”我跟他碰了個杯,咣當一墩瓶子,“必須徹底推翻屍位素餐的封建君主,武裝奪取政權!什麼英女王、日本天皇,都是對勞動人民敲骨吸髓的秃鹫!革命不徹底就等于徹底不革命!日本人懂什麼革命?自下而上才叫革命,推翻舊的統治階級、在廢墟和屍體上建立起新的階級才叫革命,他們從古至今就沒有過任何一場成功的革命,他們懂個屁!”
“這可樂有度數嗎?”羅拿起我的瓶子看了看。
娜美剛去結了賬,回來一手拿着錢包一手勾住我的脖子:“行了現在輪到俄國人在酒館演講了嗎?”把我往外帶:“時間到了,去礦坑裡跟特拉男講你的理論主張吧。”
什麼時候勞動人民肩膀上都扛着暴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