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妊圻沒注意到妫垣話中的歧義,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眼中漸漸蒙上一層灰翳。
“就像我一樣。”她喃喃道。
她家人離世前,或是記憶錯亂,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着,或是性情大變,暴躁易怒。因而當妊圻犯病時,大家沒有感到半分意外,她們甚至根據此前的經驗,總結了一套标準看護流程,高效完成工作。
大家時常安慰她,别想太多,她跟家裡人不一樣,定能長命百歲。
妊圻就這麼在大家的支撐下,活了十年。
而支撐她活下去的,還有時不時冒出來的一種信念,她總覺得自己不能這麼背,全家都死于腦疾。
最近她感覺自己大限将至,為了讓死因更合心意,她大膽挑戰人體極限,給附近五十餘戶送上柴火,把鄰居們吓得夠嗆,把自己也郁悶得半死,因為她送完東西再溜冰回家,愣是一跤都沒摔。
除了腦子,哪裡都好。
今日看來,她可能大概也許确實就有這麼背。
她歎了口氣,摸着常銘的毛腦袋和妫垣的大腦袋:“辛苦大家了。”
“不辛苦。”常銘眼眶微潤,“姥,我去叫石姐,你再撐一下。”
妊圻于是點了點頭。
她有些累了,被妫垣扶到床上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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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姐來得很快,還帶來了許多年輕石匠,她們搬出形狀各異的石塊,為妊圻奏起了悅耳動聽的石頭樂章。
冰屋裡奏響的樂章要柔和許多,在石匠們的輕輕敲擊之下,妊圻安然閉上雙眼。
再然後,本該一片漆黑的視野,卻有絢爛的畫卷鋪開。
不到一歲的小妊圻,一步三搖,跌跌撞撞地撲到姥姥懷中。而後時光荏苒,三歲的她學會了生火,在阿娘阿姨們建造的冰屋裡點上第一顆火種。
她好奇地看着冰屋,問阿娘磚牆為何不會融化。
她阿娘深入淺出,給她講起了數理化。
此後三十餘年,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她有了平生之好,成日對着石頭敲打琢磨,家人身體康健,悠然自得,晚間大家聚到一起用餐,總有講不完的新鮮事兒。
後來,姨姥姥是第一個倒下的,她腦疾迅速惡化,三個月後神志不清,撒手人寰。然後是姥姥、阿娘、阿妹,還有最讓她意外的姪女。
北方天寒,腦疾患者不在少數,妊圻自己也照顧過許多腦疾老人,縱是如此,姪女犯病的時候也讓她驚訝萬分。
她家姪女是附近最年輕的腦疾患者,走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正是年盛氣強之時。
鮮活的生命戛然而止,留給她的隻剩遺憾與惋惜。
一幕幕過往在妊圻眼前閃過,她的大腦從未如此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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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章奏到尾聲,石匠們細細念着祈願文,祝福妊圻無病無痛,一身輕松。
妊圻也确實挺輕松的,輕得好像飄了起來。
頭輕腳重,于是她抛下腿腳,讓自己的力量集中在上半身;冰屋逼仄,于是她試着縮小身形,以免擠到其她同事。
“可以了可以了,謝謝同事。”同事妫垣喜滋滋地說道。
她第一次見到同族誕生,碩大的鬼影脫離軀殼,頃刻間布滿冰屋,雖然她身體上沒什麼感覺,但心理上總覺得自己被擠到了。
好在妊圻十分上道,意識尚朦胧之時,就往遠處挪了挪,還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縮小術。
無師自通的妊圻覺察不對,猛然擡起眼皮,跟笑眯眯的妫垣大眼瞪小眼。
“嚯!”妊圻老半天憋出一個字。
妫垣想了想,後退半截,接着妊姥的語氣喊道:“哈!”
“嚯!”妊圻看着床邊呼氣的石匠和床上斷氣的自己,再度發出感歎。
“哈!”妫垣飄過去,在同事肩上一拍。
手感紮實,對她而言是實體。
兩位同事就這麼飄在半空,動手動腳——動手動手起來。
常銘原本也在跟着石匠念祈願文,聽到怪異而歡快的背景音,她擡起頭來,正巧看見兩道鬼影在半空飄來飄去,其中一道的面容跟床上躺着的那位如出一轍。
“嚯!”她也忍不住跟着喊了一聲。
石姐皺了皺眉,往常銘看來,示意她安靜點,現在還沒到歡奏環節。
相比别的部落,她們這裡的祈願環節稍長,日落之前都是寄托哀思的時候,等到夜幕降臨,才會封上冰屋的通風口與出入口,在外面載歌載舞,頌亡者今生不虛此行。
而今離日落還有一段時間。
妊圻從半空下來,對着石姐咋咋呼呼:“到時候了,給我整個歡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