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理所應當的字眼,此刻聽來尤為恍惚。
從前因為有邵輕志和包蕊在,他不會特别注意這些自然而然的事情,反而是人要走了,才後知後覺,對這十幾年相伴的歲月有了清晰的存在感知。
風裡雨裡的過來人都愛說,離别是人生永恒的主題,言崇飛從很早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正因如此,他在選擇留下的那刻,就已經把所有惆怅的情緒都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以便沒有負擔和猶疑地面對離别的到來。
他沒那麼多愁善感了。
言崇飛一邊吃午飯一邊開始思考明晚應該做點什麼菜,華景昂坐在他對面,盯着他看了很久都沒被察覺。
“你兄弟沒事吧?”華景昂終于構思好一句不生硬的提問。
言崇飛微微一哂:“他可太好了,壯得跟頭牛似的,你是沒見到他——”
言崇飛忽然半句哽住,平白無故來了某種靈感,然後藏起一點殷切,望向華景昂:“欸,你明天打算怎麼過?”
華景昂早就習慣兩人之間跳脫的聊天風格,鎮定地用紙巾擦了擦嘴:“應該會待在公司,反正家裡也沒人。”
“除夕夜都沒人回來?”言崇飛剛剛問完就想撤回。華景昂的家庭情況他還算了解,在海市沒有近親,兩個母親都要事纏身,其餘的長輩分散在外,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過年聚不上也不稀奇。
他不得已找補一句:“那你,要不要到我家來玩?”
說完又後悔了。
連華景昂的目光都明顯頓了一下,言崇飛隻當是上午被某位富家千金吹捧過了頭,一時有點得意忘形:“我、我就随口……”
“要。”華景昂飛快答應。
言崇飛詫異地盯住他,一秒反悔:“啊?不行不行!我差點忘了,蕊姐是老戰迷,她肯定認識你,邵子又看不慣你們這幫戰士,你可千萬不能出現在他們面前。”
言崇飛承認,在華景昂還沒回答的時候,他确實揣着一絲不可言說的沖動——他忽然很想帶華景昂認識一下他的多年老友,哪怕是除夕這種帶有強烈親緣屬性的節日,畢竟在邵子他們離開之前,已經找不到更好的時機了。
隻是理智很快糾正他,這是異想天開,直到華景昂輕松說出“好”字。
“打扮一下應該沒什麼問題吧。”華景昂好像不以為意,他從來不覺得明星戰士有多麼家喻戶曉,而且外人看到的大多是光鮮的一面,私底下如何倒是難說。
言崇飛捏緊筷子在盤裡漫無目的地戳了戳,心裡的天平又開始左右搖擺。
從某一個瞬間開始,他混亂地思考着,每天訓練結束時的黃昏究竟有多少種形态,新人營的夜晚為什麼卻是千篇一律,還有虛拟CITY裡的白晝,因為毫無瑕疵,所以毫無意義。
戰士的一整天都在這樣真假交織的日夜裡來回切換,太容易混淆一切,拎不清是非得失、輕重緩急了。
有什麼不可以的?
言崇飛最終放下顧慮:“算了,認出來也沒關系,我本來就該找機會坦白了,不僅是對他們——”
還有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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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務車在花園别墅門口短暫停留之後就緩緩駛離,呂趙霜陽獨自下車,走在潮濕的石闆路上,從包裡掏出了手機。
她找到張天材的号碼,沒有猶豫撥了過去。
嘟聲持續了一陣,然後響起一個歡快的男聲:“喂,哪位啊?”
隻聞其聲就足夠想象那副吊兒郎當的笑面人模樣,霜陽勉強按捺住自己的不爽,開門見山道:“張天材,有本事在背後搞小動作來碰瓷本小姐,沒本事親自露臉發邀請函是吧?”
張天材和他的跟班們剛從平衡闆上下來,聚集在牆側休息區,一邊拿毛巾擦着臉上的暴汗,一邊無所謂地聽着手機,結果霜陽剛一出聲,張天材整個人就像機器齒輪卡了一下似的,很快反應過來,用刻意的目光往周圍掃了一圈——
馮一維還在不遠處和華景昂交談着平衡闆的細節,認真的模樣真是越看越愚蠢。
張天材瞬間得意起來:“哎唷,我這是何等榮幸,可以讓二小姐親自給我打電話。”
身旁幾個狗腿子也跟着警覺,紛紛湊到張天材面前,彼此交換意味深長的眼神。
“說吧,你想幹什麼。”霜陽沒有和他恭維的興趣。
張天材順手将毛巾扔給離他最遠的蔣友,瞪了他一眼,蔣友隻好将濕漉漉的毛巾收好,又不情不願遞上水杯。
張天材喝了幾口水,琢磨着呂明遠那家夥還挺會偷懶,人沒騙過來,倒是直接打電話坦誠相待了。不過按照呂二小姐這種誰也不信、誰也不饒的性子,他的解題思路也算是另辟蹊徑,多少有點小聰明。
“二小姐别緊張,我還能幹什麼?你看我們兩家交好多年,我爸和你爸都是同甘共苦過的好盟友,我們當子女的卻半生不熟,多損情面啊。所以難得等到你回國,又正好趕上過年,于情于理都該找機會聚一聚,是吧?”
霜陽站在花壇邊,沒好氣地扯下一片葉尖枯黃的爛葉。不用腦子想都知道明晚的聚會肯定是鴻門宴,但就是猜不透張天材到底有什麼目的。
她回憶起昨晚呂氏夫婦的對話,既然雙方條件談妥,彼此心照不宣,還有什麼讓晚輩套近乎的必要?總不能因為這次輿情/事件坑了呂家一把,一時良心不安,真想好好宴請一頓吧?
——“如果連十年前的高新區舊廠房爆炸案都能讓他無動于衷的話。”
母親的話倏地跳了出來,霜陽思忖片刻,故意說:“什麼情面不情面的,平時怎麼沒看出來你們這麼父子連心?張天材,你爸當年用舊廠房爆炸案來坑我爸,現在不會又想拿年夜飯來坑我吧?”
如她所料,電話那頭一貫對答如流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可見張天材一定知道些什麼。
張天材下意識将通話音量調小兩格,重新組織好語言:“我就喜歡二小姐這種有話直說的性子,隻是這種陳年往事不好在電話裡聊,要不明晚賞個臉,咱們面對面敞開心扉?”
霜陽确認了一下金色海灘大酒店的定位,這是海市上流宴會的首選之地,她以前來過無數次,熟門熟路,大堂經理也認識,就算張天材要玩花樣,她也有後手儲備,況且像他那麼精明的人,出門在外又頂着他爸的名号,應該不敢明着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