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景昂分明确認過時間,他現在一度陷入茫然,正打算按下門鈴,忽然聽見門内傳來模糊的對話。
其中一個聲音是幹媽,他絕對不會聽錯:“……我本來以為,我在體系幹了這麼多年,已經不會再遇到這種事了,可我還是太低估他們了。”
另一個聲音同樣熟悉,是父親當年的副手,後來補上特英局局長之位的向沖叔叔,語氣裡竟帶了些哭腔:“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華局一個人去的……”
提及父親,華景昂十分警覺,絲毫不顧頭頂兩個明晃晃的監控探頭,執着地湊近細聽。
千賀沉聲道:“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就算你也參與其中,說不定摔下去的人就不止一個了。”
華景昂莫名有些忐忑,什麼摔下去?
“我、我哪裡想得到,”向沖幾乎悔不當初,“華局當初隻說孟博士有個實驗内測,需要他幫一下忙,我還心想孟文彬那家夥一不沾化學品,二不動刀動槍,壓根沒什麼危險,結果……一個活生生的人竟然從那麼高的地方毫無防備地摔了下去!孟文彬他找誰不好,為什麼偏偏要找華局……那、那可是華局啊!”
那一刻,空氣好像突然變得稀薄,窒息得讓人快要五感盡失。
華景昂難以置信地在腦海裡重複着剛才聽到的話,又反複和他笃信了十年多的理由相互對比,讓光榮殉職一詞徹底四分五裂。
天崩地陷般,将身心一并清空殆盡。
“那時候的虛拟技術在國内太不成熟,貿然用活人參與虛拟裝置的内測,還沒有做好任何安全措施,導緻視覺受到幹擾的情況下踩空墜落緻死,如此膽大包天害了一條性命,體系那邊竟然還配合着在我們一家人面前演了一出好戲,用執行公務被歹人重擊後腦的借口敷衍過去,看來是非要保孟文彬到底了。”千賀言辭凜冽。
向沖越想越憤憤不平:“他們當然不會認錯,這破裝置前幾年上市取得了那麼大的成功,集團賺得盆滿缽滿,良心早被銅臭給腐蝕幹淨了!”
“我其實從不懷疑孟文彬的專業能力,他們要攻克技術難關确實不會太過一帆風順。平心而論,這本是一場不幸的意外事故,無奈有人非要強行粉飾太平,未免太目中無人了些,留在體系必成禍害。總之,此事一定要追究到底,隻是還有一些疑點……”
“我馬上回去繼續查!我就不信查不明白了!”向沖急沖沖擔起責任,但轉念又想到一件事,神情倏然萎靡下來,“對了,簡教授和小昂那邊……”
千賀陷入片刻沉默,過了一會兒,她看了眼現在的時間,默默将目光投向那扇遲遲沒有動靜的門,繼續說:“都過了這麼多年了,不急于一時,等一切查清楚了再說,阿槐那邊我會負責,至于小昂……要靠他自己了。”
華景昂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裡的。
當他回到精英基地,看見嶄新前衛的訓練室和那些不知道經曆過多少次升級改造的儀器,他隻覺得胃裡一股翻江倒海,要将五髒六腑都沖毀。
他的父親,平生最親的父親,不是戰死的,是摔死的,就在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虛拟裝置裡。
他日日夜夜刻苦訓練過的地方,原來是一座巨大的殺人墳冢,而這裡如今那麼強大華麗,那麼流暢穩固,竟然都是父親用命換來的。
技術進化了,卻無比殘忍地染上了鮮血。
至此,所有支撐着他走到現在的信念都成了巨大的笑話。
而他還要繼續帶着笑話回歸訓練,每每騰空飛躍,都會感到有根神經在狠狠抽動,讓身體的每一寸都陷入極大的恐慌。
下墜會是什麼感覺呢?
那時又會在想什麼呢?
華景昂不覺已是滿眼通紅,蒼白的面容因此顯得猙獰,瞳孔裡有一種深深的恨,還有悔。
“盡管理智告訴我,十幾年過去了,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可我……”華景昂忽然說不下去。
言崇飛下意識抓住他急遽顫抖的手,直面着他的痛苦,而眼底也早是一片濡濕。
“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華景昂亦是牢牢攥着他的手,就像攥着最後一絲喘息的機會。
言崇飛終于明白了所有曾經一無所知的事情,可他根本無法想象華景昂在得知真相之後是怎麼度過這兩年的——每天依然與那些傷他最深的東西相依相伴,顧慮這個,又顧慮那個,就是從沒顧慮過自己,到最後憋出病來也不肯求饒半句。
“你這個人真是……”言崇飛小聲埋怨。
傾訴的夜格外漫長,兩人隻剩咫尺之距,全心全意感受着彼此。
不知是受了情緒波動的影響還是别的什麼原因,藥效翻倍地湧了上來,華景昂陷入沉睡,眼角極淡的淚痕反倒讓睫毛看起來更濃了。
言崇飛反複變換角度,在燈光下靜靜觀賞,目光往下一滑,兩人的手還緊緊扣在一起。
言崇飛大膽用指尖輕撫了幾下,倒也沒有想要松開的意思,于是趕緊用另一隻手拿出手機,給邵輕志發了一條通宵加班不回家的消息。
大概是家裡裝了地暖,即便是冬天也足夠溫暖,言崇飛轉眼也感到被烘得有些困了。
他環視一周,最後将視線落向窗外,與客廳有所不同,外面幾乎沒有一絲光亮,所以室内的投影在窗戶上映得格外清晰。
原來,華景昂每晚透過窗戶看到的景色和自己一模一樣,不管外面是大海還是小巷,都是那麼暗,暗到隻看得見自己。
那一刻,他不覺得同病相憐,隻覺得相知恨晚。